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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为盗(古风 师徒 君臣 兄弟 耽美)[第1页]

作者:云归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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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贼,这一世不得安宁。
师哥注定是脏的,可心里藏了道义。我用为盗的本事,护你此生清白。
我身不由己,来生轮回,再不入这下九流。

纪宁四年。
天已大亮,何安还在因为宿醉头疼,蜷在稻草垛里半睡半醒地挺尸。房门忽然洞开,狂风卷着雪粒呼啸着涌入粮草库房。陡然侵入的寒气让何安打了个哆嗦醒来,又是暴风雪的天气,扑打在脸上的都是冷硬的冰碴。
“何伯……”
“****,擎在那儿等着死呢?滚进来!”
来人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风雪,未得应许时一直站在门槛之外。关门落锁要与狂风抗衡,来人含糊地应了句“是”,用肩膀抵死压着门板,以肉身做顶门闩,哆嗦着几次才重上了锁具。被隔绝在外的呼啸声变得更尖锐刺耳,寒气驱散了室内陈腐的气味,何安的宿醉一时好受了很多。
“怎么着……****,怎么又被指派来了?”
来人的眉毛眼睫上都结了白霜,温顺地垂手低头,露出些歉疚的笑容:“麻烦何伯了,领二十鞭子。”
“二十鞭、嚯!你这么隔三岔五地来,我不得把你活活打死了。”
何安现时是偃旗军的司库兵,兼担着军法处的掌刑人。他已从军三十载,入到偃旗门下也有十五年,论资历比偃旗军统帅祝辞还要长,但也少见领受军法这么勤的。偃旗的军法狠厉,挨上一两回再榆木疙瘩的脑袋也开窍了,从此军规条令刻在心里永不再犯。看来眼前这人果然是愚钝不堪。除非,他是得罪了什么人。
“实在麻烦何伯了。”
他又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这笑一闪即逝,让何安心里一动。分明是来讨打的,却还一副温良恭顺的面孔,不求饶也不服软,这种人最不讨掌刑人喜欢。
“衣服褪了,撑着去。”
刑架是搭成丁字型的两段木头,头上脚下地倾斜,虽然简陋,但人俯在上面捆住手脚就动弹不得。往日行刑都在校场,为个杀一儆百。但驻防的却虎岭是朝云最北的关隘,冬季终日暴雪罡风,人在外面会被吹成连滚带爬的肉球。暴风雪中军法行不动,何况去了衣的人几刻就会被活活冻死,冬季施刑就全搬进了室内。二十鞭么,又没说清要什么鞭子。按理说行军法还要有个监刑人,但估计是天太冷,下令罚的人自己都懒得在这鬼天气出屋,一摆手就发配他自己来领受了。何安翻拣了一阵,就挑了最轻的一根。
游四方左右褪掉厚重的冬衣,将垂下的衣物扎在腰间,纵使在粮草库,温度依旧低得让人打哆嗦。游四方跨坐在中央的斜木上,向两侧伸平双臂,握住横木上沿,服帖地趴上刑架,如一只展翼的鸟。何安没有用麻绳捆他的手脚,他知道这孩子乖顺,用不着这些麻烦。
赤裸的脊背显出属于少年人的瘦削,皮肉被苦役耗干,露出匀称的肌腱,凹陷的脊柱沟两侧能看见根根肋骨。他双肩单薄,只比腰略宽,还没有完全长成一个男人的骨架。
偏偏就是这么一副年轻的脊背,居然密布着新旧不一的伤疤,有些从背部延伸到腰以下还不知有多长,让当了一辈子兵的何安看见也触目惊心,有些陈年旧伤大致是孩提时就落下的。种种疤痕里有何安认得出的和认不出的,这人像是被搅碎了又拼起来的破布娃娃。
何安每次都忍不住要皱着眉看一阵,忽然想起还没问他这回的罪名:“四方,今天又犯什么事了?”
“军械库保养火炮,我打翻了机甲油。”
“他娘的……”
何安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偃旗军发源自西北铁骑,这支王师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于精良的军械,九方城出产的火炮更是国之重器,是绝不容许军奴动手保养的。冬季保养火炮是苦差事,甚至需要人钻入炮筒擦油除锈,而在这天寒地冻里,人肉沾上铁器就要撕下一层带血的皮。他能想明白,又是军械库那群愣头青耍滑违例,召一个毫无经验的军奴去替他们的苦差,出了差池还要发配他来受军法。
但他只是个司库兵,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手伸不了那么长。何安这么想着挥了一鞭,因为分心而力道不足,留下一道钝痛。何安也意识到这一鞭子不合规,又抖动手腕,可那点心软让他只用出了五分力,稍重了一些,鞭出一道红肿。
“何伯,”游四方沙哑着喉咙开口,带点苦笑的意味,“您不能这样照顾我,要验伤的。”
“闭上你的嘴,我知道这两下不算!我天冷练练手。”
何安嘴硬地顶回去,军法得见血,这样磨下去只能让他多受许多罪。凌厉的破空声响起,鞭梢如毒蛇精准地咬上了游四方的背,留下一道合格的殷红。何安稳了心神,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游四方没有动也没有声音,只在每一鞭打下时双手紧握横木,指关节不时泛白。
少年人的脊背能承受多少军法?打过六道,鞭痕就已从上而下斜着盖满了,再执行下去必然要有交叠。交叠处会形成紫红色的菱形,皮肉会破开,渗出颗颗血珠。到了十五鞭,游四方开始低低哼出声音,显示出他还是个觉得出疼痛的肉体凡胎。
二十鞭完,何安心烦意乱,将刑具缠在臂上。他知道受刑之后的人往往会渴,何安拨开到草垛,下面埋的木盆里有他铲来的新雪,还没完全化。
“张嘴。”
游四方的嘴里被填进一掌心碎雪,冷得他牙关直颤。雪在体温中化成冰凉的水,丝丝缕缕流进他火烧般的喉咙里。这么晾着要受风寒,但这破布娃娃背上的烂肉又血淋淋地不敢搭衣物。游四方大概是缓过劲了,居然挣扎着想下地,但扯到满身的鞭伤,血珠一动聚在一起,汇成细小的流往下淌。
“不准动!你现在这个德行,还想跑到哪里去?”
“验伤,军械库还未说忙完,不能……”
“都什么样儿了,还要腆着脸去听人使唤,你贱不贱?你化脓都快臭了,不怕人恶心?”
游四方哑了口,不准动就不动,他一向逆来顺受。何安只是他的掌刑人,往常也没这么多话的,今天是犯了他哪门子冲?
游四方趴在刑架上冷得打摆子,偷眼看何安四处翻找,踢飞一丛丛草垛子,最后摸出来的居然是罐酒。何安从靴子里拔出小刀,撬开黄泥封,深深嗅了一鼻子,浓郁的酒香顿时散在库房里。
“凉州虽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偏是水好,产出的听雷酒都要给王城进贡。”
游四方在心里应和了一声。凉州贫瘠,紧挨着北疆,一半都是戈壁。但凉州多山,是万川之源,取雪山水酿的听雷酒是一绝,又烈又醇,显出北疆的粗犷。山高路远运输不易,这在京城是紧俏品,一罐价值不菲。
何安又闻了闻,满眼遗憾地看着怀里清亮的琼浆玉露,又看看凄凄惨惨的游四方。
“会不会喝酒?”
“会。”
酒罐就被递了过来。游四方有些受宠若惊,艰难地捧住抿了一口,被何安喝了一声“再喝”,他不得不再灌下一口,烈酒穿喉,像灌下炽热的火。
酒罐被夺回去。
“暖和点了?”
游四方点点头,一团火热从喉咙滚到胃。
“忍着。”
何安显出格外的冷酷,未等游四方有所反应,当即塞了一大团麻布进他嘴里。酒接着就浇在身后,每淋过一点就像拿钢丝团把肉又狠狠搓下一层。
“唔唔!!”
何安的苍老的手如鹰爪按着游四方的后颈,让人挣扎也只有蹬腿的份。猝不及防的疼痛让游四方涌出泪花,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牙根几乎咬断。
“别动!洒了多可惜。”
何安眼皮都不眨,浇完了一罐酒才罢手,游四方在森森寒气里已是大汗淋漓。
“哟,小兔羔子还知道疼的?是个硬骨头了,还没晕过去。”
何安丢了手调笑他。游四方止不住地发颤,不再是因为冷了。原本澄清如水的酒滑过他的脊背,从肩膀流到腰就染成了红色,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聚成一滩。
“……多谢何伯。”
被拽掉麻布后吐出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以前干什么的,读书人?
“不是,但读过书。”
“读过书,怎么还被发配充军了?”
“……”
游四方一时没有搭话。何安静静看他,游四方正介乎于少年与成人之间,脸上青紫斑驳,颧骨耸立,瘦脱了人形。
“还是偷盗充军,啊?”
“……”
“偷盗——你长得干净,看着可不像。多大了?”
“十八。”
何安看他的眼神有些悲切,充军是终身罪,意味着即便有一日偃旗军能从这鬼地方换防离开,他也要随新来的部队永远驻扎于此,到死也是个军奴。
“家里还有什么人?”
游四方目光重又低垂下去:“有个养父,还有弟弟。”
何安将空酒罐放在鼻子底下,时不时深深一闻,回味听雷酒的醇香:“怎么是养父,亲生爹娘呢?”
场面有点像刑讯。游四方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没有亲爹娘,我是八岁时养父从人牙子那儿买的。”
何安多看了他一眼:“他待你好吗?”
“他待我很好。”
“兔羔子,充军前,你真是贼?”
“是。”
看何安的复杂神色,游四方咬着下唇,颤巍巍伸出右手到何安眼前。
“让您失望了……何伯。”
游四方的食指和中指一般长短,足足长出无名指一个关节。这绝非是蟊贼,练成这样得是个大盗了。何安看着这两根并拢的手指,眼里像扎进沙子。冷不防臀上挨了一记鞭子,游四方又被死死按在了刑架上。
“才十八,啊?还读过书!学没学过是非黑白?!走什么路不好,走这条道!你爹白养你这么大,以后谁给他养老送终?谁养老送终!你想和我老死在边关吗!啊?!”
何安每教训一句,就用坚硬的鞭柄抽在他臀肉上,像长辈施家法。隔着衣裤,都是钝痛,比军法好挨很多。游四方咬着唇受着,但疼还是疼的,身体不由自主就要朝远离何安的一侧歪过去,被何安一把揪回。
“你还敢躲,躲!”
啪的一响打在身后,疼得游四方缩了缩脖子:“不敢了。”
“儿子都是兔羔子***,养了都是白养……老子不如生闺女,就算嫁出去了,也给我留个念想。”何安丢了鞭子,“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来时的路上,另一个死在去年大雪封山。”
“何伯……”
“疼不疼?”
“受得住。”
何安笑了一声,把他本就凌乱的头发一把揉得更糟:“以后熬不住苦,就说我何安使唤你,来粮草库寻我。”
二、
游四方从未麻烦过他,在何安意料之中。他知道游四方的绰号是哑巴驴,军械库的人总觉得他这名字不像正经人名,又抱怨他终日不说一句话,只会低头干活,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了无生趣。何安想他若不是这个性格,恐怕要受更多欺负。
偃旗军驻扎在却虎岭将满四年。四年前,却虎岭上还是一片野坟地,到处是刨冻尸的野狼。但六百偃旗军在这儿一扎,冲天的阳气煞气驱散了一切鬼祟,狼都被偃旗军灭了门,还得被碎尸万端,撒进热粥里温暖这群凶神的肠胃。
却虎岭是最远最苦的边关,两侧崇山峻岭,是北部幽然部落铁蹄南下的唯一通道。中原人第一回上岭,十个有八个喘不上气。偃旗军满编时有四千五百人,当年从京城换防至凉州,四千里中被沿途收编重肃,入到凉州地界时只剩下一千将士,携马匹粮草辎重上岭的又只剩六百人。在无战事的年岁里,仅是于此驻防,偃旗也年年有牺牲。偃旗军是风沙铁血磨出的一支劲旅,每次出征都是为挽一场狂澜,这是朝云藏得最深的杀器。偃旗一戍,朝云永固;偃旗收兵,天下太平,这是朝云的子民人人熟知的歌谣。
这支王师用在却虎岭,实在是太委屈了。何安时常想,被却虎岭的寒风暴雪摧残数年,有朝一日再下岭的偃旗军是否还有往日的忠诚。
说是皇帝的旨意,可谁不知道如今天子堂上坐的是哪位大人。偃旗军碍他的手脚吗……何安狠狠灌了一口劣质烧刀子,沉渣呛得他咳嗽连连。
这一月统帅祝辞并不在军中,军纪较往日松弛。人不如意时容易生恶,却虎岭上四年没见新面孔,冬季严酷漫长,面生又温顺的游四方活像落进狼群的羊羔子。
他名义上是军械库的人,何安管不了那么远。但军中资历第一,谁见他都得敬着喊一声叔伯大哥。何安时不时到军械库晃一圈,抬手召游四方去给他押一趟粮草或是喂一喂马。军械库苦役最沉最多,但碍于何安的名望,一圈人瞪大了牛眼也不敢说个不字,眼睁睁看何安像牵走一条小狗似的带走游四方。
“何伯,马草铡完了。”
“那就再铡一捆。”
游四方从碎草堆里抬起头:“用不了这么多,三天份的我都铡好了。”
何安啧了一声,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活儿干慢点,你就这么不识相呢?”
游四方默默受住:“他们都知道粮草库没这么多活儿。”
“那你想怎么着?”
“我想回军……”
又是一脚把他踹趴在地上。
“要不说你贱!充军也是军,不是来当牛做马的,你就容着人把你往死里折磨?”
何安从怀里掏出麦饼,被体温捂着还没冻上,就丢过砸在游四方头上:“吃了。”
偃旗军的给养也不宽裕,上月雪崩,粮草栈道还塌了二里长的一截,统帅正亲自在前线抢修。游四方接住麦饼也没拒绝,在何安这儿多废话只能多挨打。
“这几天那群愣头青有没有再欺负你?看你生的文文弱弱的,怕是打架也打不过,有没有人对你动私刑?”
“没有,何伯放心。”
“军中严禁斗殴,有人欺负你可以来告我。”
游四方含一口雪吃一口饼,这回半晌才答话:“何伯,别待我好,我如今还不起。”
这古怪的回话让何安挑高了眉毛:“说什么屁话呢?”
“德怨相抵,天地规矩。何伯待我好是情分,我要守本分。”
何安费力地解了一会:“是不是你书读多了,就跟说书里的那个——英雄好汉得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大致是这个意思。”
“我说你们酸秀才,墨喝多了有鸟用。爷们是打仗卖命,脑袋串在一条裤腰带上,过命的交情,抵不过这一个麦饼?”
“袍泽情谊深厚,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游四方叹了口气,“何伯说的也是天地规矩,可四方只是个军奴,更没为何伯您卖过命,不能这么糊涂的带过。”
“你哪儿学来的这么高的礼数?”
“守一个义字,我是走江湖人。”
何安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但没露声色:“呵,小祖宗,那你想怎么着?给我养老送终吗?按你这个理,判你下狱的官,发配你来的差役,军械库欺压过你的****,是不是都是一个怨字?四方,你还想挨个报复一遍?”
“义字里,怨可以不报,但德必须有偿。何伯若需要我养老送终……也不是不可以。”
何安被气笑了,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吃你的麦饼!狗屁规矩。我就看你这孩子生得俊,要不老子乐意管你?你也忒贱了,这算个屁事,用得着你披麻戴孝给我扶棺?”
游四方就沉默下去继续啃麦饼,不知道这桩破事他听进去没有。
不知是不是游四方开了窍,往日三天两头来领罚,如今十几日也不受责了。游四方敏于行讷于言,逐渐让人找茬也挑不出毛病了。但日子并不因此而好过,偃旗自尊自傲,绝不将充军的人犯认作袍泽,别人眼里他还是个两脚牲口。
何安逐渐发觉他那日不是应酬话,即便没他命令,游四方也会自觉地为他取冰烧水,铡草喂马的杂活不留神就被干完了。时常他天不明起来,门前居然已有了新铲出的雪道,想必是他夜里做的。
真恨不能再把他按着抽一顿。
游四方擦拭着兵刃,冷清空旷的库房中,各处闪着幽幽的寒芒,无灯自明。这是九方城产的百炼钢,不愧是偃旗军备。军械库的人再松散,也不敢留一个军奴在军械重地过夜,九方器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哑巴驴,快着点干,爷还想早回去睡觉。”
“嘁、我看你小子是着急回去跑马,整日把你闲得,床褥子都来不及洗吧?”
“滚蛋!我做梦都是对着你老婆跑的。”
“哟,我都快忘了我婆娘长什么样儿了,你梦里想的怕是个女鬼。”
受了揶揄的士卒也不着恼,笑嘻嘻互挥了几下老拳。游四方没有分神,百炼钢铸的兵刃吹毛断发,稍有差池就要割肉流血。
“整日对着个破春宫,全营上下就那几张!看四年了你也不嫌烦。”
“哎,我就这点出息。想在却虎岭上讨女人,我还不如抓匹母狼泄火呢。”
“**能做的到底不如人嘛。弟弟你要是年轻火气大,这满山的男人也可以用一用的。”
“滚滚、恶不恶心。”
虽是骂着,两人依旧挂着笑。军营是清一色的男子,天南地北的浑话都能交着说。**无处发泄是人人都经历过的常事,行伍中人还有一半光棍穗子,都正当年轻气盛,有些隐秘的讳事彼此也心知肚明。
“一贯钱,哥哥给你说个好去处?踏白骑有个……”
“军爷,保养完了,可以清点。”
冷不防被打断,后半截话被噎了回去。士卒本想一挥手照样让他走人,他俩再扯会儿私房话,但扫到欠身低头的游四方时他心里动了动。
“哑巴驴,过来。”
“是。”
游四方几步上前,依旧低垂着头。
“抬脸!改改你那副熊样!”
游四方就依言仰起脸,直直看着对方。多日不挨打了,脸上青紫淡了很多,显出本来白净的颜色。驻扎在却虎岭久了的人,手脚和脸上往往会生出可怖的风裂纹,渗了血再结痂,一碰老皮就扑簌簌往下掉,几乎是毁了容。游四方来得不久,人又年轻许多,士卒冷不防就在他白嫩的脸上狠掐了一把。
“嘿,这儿有个不要钱的,干嘛不省一省?”
方才两人的浑话没进游四方的耳朵,这会儿听得他一愣。这人显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识,方才一下掐出了两道指印,腮上一阵肉疼。
“他日日睡马棚,臭得跟泔水桶里捞出来的似的,你还真下得去手。”
话是如此,年长些的士卒也不免多看了他一眼。谁都看得出游四方俊秀,是个军营里少见的小白脸
“哑巴驴,老实说,你从前到底是贼,还是个男妓?”
游四方难得地变了脸色:“从来不是。”
“那真可惜了,要不还能给哥哥们解解馋。”
“偃旗有令,军中不得淫乱。军爷,亥时已过,该清点库房了。”
士卒眉毛一挑,这个军奴从没顶过嘴的。
“奶奶的……和爷讲军法。”
原本坐着的士卒一同跳下桌子,站直了比游四方高出半个头,游四方下意识退了两步。
“那我也和你讲讲军法,凡出入军械库,都要搜身清点。”
“……”
“规矩忘了,听不懂话?”
“是……军爷。”
本就衣衫褴褛,又是在人眼皮子底下干活,满军械库的火炮弓弩长刀,能藏进什么东西,往常只是略扫一眼就放过了。士卒一人按住游四方的胳膊,将他就近压弯在案上,另一个动手就去扯了他的衣带,松松垮垮的外罩和内衫被一并剥了。
“他娘的,嫩是够嫩,就是这身疤瘌丑得看不下去。”
游四方的确白净,隐隐已生出了腰线。想到之前那下手感不错,顺理成章就也在他腰间软肉上拧了一把。游四方已是强忍着恶心,身体有了微微的颤抖。
“军爷……这是搜身。”
“嚯,这就是搜身,你还不会,今天小爷就教教你。”
裤带忽然松了,游四方心里一惊,猛然发力掀翻了按在身后的手,滑步退出几尺开外。但裤带竟被对方攥在手里了,游四方又羞又恼,双手提着裤子不知所措。这身破军服与他的身板相比,实在太大了些,本就要靠几段束带捆在身上,此时一松手怕是就要滑脱。
“嘿,你瞧我们的哑巴驴,好一个守身如玉。”
“奶奶的,真上了你这破身子,是小爷纡尊降贵。自己麻利点滚回来,要等我抓你过来这事就不好过了。”
游四方双眼微微泛红。行伍中人粗糙,老兵欺负新兵这类事屡禁不绝,被夺了身子也偶有发生,会被上面的人捂得严严实实,上告也无门,这等羞耻的事只能和着泪水自己咽下去,但往往能因此得些照顾。他不过是个军奴,要自保更绝无门路。
“羊羔子还想露牙了?”
军士都有各自佩剑,拔出剑阔步朝游四方走来。游四方身无长物,又被不合身的衣物束缚手脚,可这是在军械库,而论对九方器的熟悉程度,全军上下也未必如他精深。一咬牙松了手,就近抓了一把三尺芒横在胸前。他不善用剑,但也不是不会,即便是不善,剑术也不逊于名家子弟了。松了手,裤子果然登时滑落到脚踝,露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腿。游四方甩脱了这点束缚,一双狼目炯炯瞪着走近的军士。
士卒也未料到他敢抓取九方器,当即脚步停在原地。若这小子真不要命了,即便是信手乱舞一气,今日也不得善终。
“哑巴驴!你敢!这是偃旗重器,给我放下!!”
三尺芒是九方城专供偃旗军的特产,比一般铁剑长且重,此时却被一个少年人稳稳攥在手中,没有一丝颤抖。士卒心里一沉,这军奴恐怕不是人畜无害的羊羔子。
游四方死死盯着他:“放我走。”
“哎、小兄弟真开不起玩笑!你先把三尺芒放下,哥哥不为难你。”
军士讨好地笑了笑,先一步把自己的佩剑咣当丢在地上,冲游四方摊了摊手。偃旗军袍泽间的默契是生死中磨出来的,另一人早绕到游四方身后,拔剑直刺向他后心窝。私用九方器本就是死罪,这一刺凌厉而凶狠。两剑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这一记回挡正击在最薄弱的剑身中央,佩剑应声折断。只是银光一晃,三尺芒又收势立在胸前。
“放我走。”
“你还想走!?我的剑断了,你要我怎么交代?!”
士卒眼睛也发红了,如对峙的野兽。
“随你们的便……放我走,今日事我不说。”
游四方弯腰捡起裤子,与两人兜着圈对峙。三尺芒一动,两人不由就要退一步,游四方这么绕回案前抓回了自己的衣服,胡乱揉成一团抱在怀中。他已一步步退到门前,门外就是夜半的冰天雪地。
“奶奶的,一辈子玩鹰的叫雏儿叨瞎了眼……滚出去,三尺芒丢回来。”
他点点头,眼神逐渐缓和,又显出了让两人熟悉的神情:“四方冒犯了……求两位军爷,留我一条命。
剑一掷稳稳扎在地上,人影转瞬消失进风雪中。
三、
“处刑呢这是。”
“嚯哟……这真是往死里打。”
“嘶,这还有命呢?”
……
赤裸上身的少年被吊起,绞了钢丝的硬鞭挥出破空声。校场层层叠叠挤满了人,人人都在抬头望向半空。雪地和盔甲一同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让游四方睁不开眼睛。
“八!”
凄厉的哀嚎响彻在校场上空,闻者无不打了个哆嗦。
“九!”
每一鞭都甩飞一串细小的血珠,掌刑的是虎贲军偏将尉迟恕。尉迟将军有一双慑人的虎目,年轻的脸上满是风裂纹,苦寒给他留下了永久的印记。他并不会对一个军奴有多少好感,但也耐心的维持了公正。游四方对“挑衅私斗”的指认始终默认,虽然他并不信寻常斗殴会折断佩剑。显然有人在撒谎,那就必然是串供了,这哑巴似的军奴对一切都供认不讳,尉迟恕就依律责了他三十重鞭,由他亲自动刑。
“十五!”
游四方的嗓子已哑了,只能发出断续的呻吟。鞭笞力度太重,抽得他在空中打转。身前身后已分不清疼痛,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要裂开,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外流淌。也许是一鞭打在脸上,血渗进眼眶里,给他发黑的世界又染上一层薄红。
打到二十时,尉迟恕摆了摆手命人把他放下来,军医小跑着来前后上下看了无生气的游四方,拨弄时沾了满手的血。年轻人头歪向一侧,看清了雪地上一片殷红。军医面无表情摸了他颈上的脉,冷静地冲尉迟恕点了点头,游四方就又被吊了上去。
“二十一!”
场中一片静默,游四方身上已看不见一处好肉,也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昏迷之际他想起师父教过的龟息,维持着脑海里一线清明运了功。呼吸已弱如将死,五感也会稍微闭绝,但他一时也不分不清是有用没有,只觉得自己沉得像块石头,正逐渐落入江海深处。
鞭到二十八时,尉迟恕又将他放下一次,但他已毫无察觉了。这回军医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坚定地点了头。记了账的迟早也要打,还得被剥了衣服再吊一次。他察觉出这人修过深厚的功法,不似外表那样柔弱,居然修为不浅,应当是一次挨得完的。
“三十!”
重鞭也给染成了斑驳的红色,尉迟恕甩了刑具,亲自把人解了下来,入手一片冰凉,吊这一会,温血也给风干了。
“真没死?”
“死不了,我治。”
尉迟恕探出他气若游丝,不免有些担忧:“你得用心……到底是偃旗的人。带走修养十天。”
“将军放心。”
血娃娃给抬了下去,雪地上还留着刺眼的殷红一片。四周没人动的,尉迟恕虎目一扫,沉吟了一句“凡伤手足,遵照此例,以儆效尤”。
虽止了一时疼痛,未曾昏厥,龟息法的后遗症却使意识一直不复清明。睁眼闭眼都是黑暗,天旋地转中半梦半醒。似乎睡了很久,又好像梦做了很长,但全是碎的,反而让人身子越来越沉,陷得越深越觉得痛苦。
何安以为他要两三日才醒,没成想把他讨来照顾的第二天一早他就睁了眼。
“你这是醒了没有?”
“是醒了,我在粮草库吗,何伯?”
何安“唔”了一声:“是了,药都在我这里,我也会上。医药院的人大都跟去修栈道了,还是在我这儿方便。”
何安通红的眼睛显然是守了他一宿。
“怎么着,不想和我说说实情?”
游四方还是直勾勾地看他闭口不答,何安就转身给他端了碗水。游四方想伸手去接,却才发现双手双脚竟是被捆在床头,绑成一个大字。
“别解了,是医药院的人绑的,陈景真是个冷人……你从前一晚就做噩梦,晚上睡不老实,敷的药都蹭掉了,我看这么绑着挺好。我喂你。”
游四方点点头,何安托住他下巴,将水缓缓地喂进去,动作娴熟,快慢有度,好像演练过许多次。温水入口竟是甜的。
“我媳妇死得早,儿子都是我带大的。”何安用袖子擦去他唇边的水渍,“小孩都爱个甜嘴,但我儿子大了就不吃了,我想你没准喜欢……你要不喜欢,以后糖我就不放了。”
游四方沉默了许久,违心地说:“不爱吃。何伯不要再去火头军讨。”
“也是,你都多大了。”何安苦笑了一声,坐在他床边,“那这碗还喝不喝?”
“……喝的。”
游四方悄无声咂咂嘴。何安将燃得旺盛的火炉搬过来,轻轻揭起他身上的毯子,一点摩擦又勾起尖锐的疼痛。
“想不想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
冷风拂过,游四方觉出身上不着寸缕,一时脸红下意识要躲,被何安一扬巴掌吓得不敢再动。何安扫了一眼,看他身上实在没挨打的地方,这一巴掌最终还是落在他头顶,化作轻柔的一抚。
“昨天来回折腾你都不醒,现在跟个黄花姑娘似的,我什么没见过?”
“我错了何伯。”
“老实呆着,忍着换药。”
听见换药游四方就不由咬紧了牙关。他受过的伤有许多,用药往往只为了求快甚至阻断痛觉,他用过的大多是猛药,用一次像要死一回。清凉的触感忽然在后背展开抹匀,只轻微有些蜇。
“紧张什么,凉吗?”
“没什么……好受多了。”
“冷面**到底还有些本事。用这个,这不怎么会留疤。你还小,以后要成家的,你这么不体恤自个儿,到那时脱了衣服,还不把人小姑娘吓哭了。”
游四方也不由扑哧笑出声。心说那人倒不会这么不堪。
何安涂得又轻又慢,有久违又熟悉的耐性。游四方静静趴着,随着清凉一点点晕开而默默吃惊,怕是换一次药这一罐就要用完。何安撑起他,又在胸腹孤零零的几道上了药,罐底最后的一点抹在了他脸上。
何安调笑他:“从文他用鞭还是准,没把你命根子打坏,也没真给你抽破了相。”
“男人留些疤也无碍的。”
“娶媳妇成了家再说这话。让你养十天,你大可以不用那么老实,多躺几日没人说你。”
他嘴严得像上锁,何安知道这头犟驴问不出什么。闹这么一出,想必是和人结下了梁子,以后日子绝不会好过。何安暗里想把他调离军械库,就算到不了自己这里,也换个轻松点的去处。
陈景的药膏是养人的,药性温和,见效慢些。游四方养伤的时候,何安就抱了几大捧小萝卜来给他解闷。这些脱水的蔫萝卜是军马房弃掉不要的,两人闲坐着就在火盆前烤萝卜干蘸芝麻盐吃。游四方终日安安静静,何安就有一搭没一搭给他讲些陈年烂谷子事。何安从军三十年,风土人情奇闻怪谈攒了一肚子,就是给行伍兄弟抖一些都能震掉旁人下巴。但游四方始终是同一副表情,并不会为了讨巧而故作姿态。何安想起他也是个江湖人,走南闯北也许比寻常孩子多得多,就不得不讲他压箱底的最怪僻离奇的怪谈,才偶尔引得他露出些讶异的表情。
不知道是他年轻力盛还是药膏居功至伟,第三日时游四方就能勉强下地,着实出乎何安的意料,便又痛骂了他一次。躺久了是会腰酸背痛,好好一个人要发霉,又总不好真把人牢牢捆死,只能答应他自己悠着各处走走,万不要硬撑。
这一心软就又出了事。
何安押一趟粮草,回途又去见了老熟人。何安的人情贵重,他又送了几趟酒,磨得一群后辈脸上挂不住,几乎要在口头上答应下来。这一日回去得迟,掌灯回到库房却不见了人。何安眉头一下拧起来,他是知道这头倔驴的,赶回军械库又低三下四服劳役的事他不是干不出。于是何安又冒风雪去马棚寻了他一遍,竟还是找不到。何安定了定心神,半大孩子总不至于迷路,想来窝在哪里又不会冻死。
他一夜不回,何安也一夜睡不踏实。天微明时门响了一下,何安当即睁了眼,一团裹风带雪的破布滚进库房,竟真是人回来了。游四方脸上被冻得微紫,看见何安醒着,愣着不敢上前。
“小祖宗!还不滚回来!”
何安顾不上打骂,把人先拖到炉前烤火,化掉他发上眉间的冰花。
“哪儿去了?”
游四方抿着嘴不答,把自己抱成一团。
“兔羔子!我说你……”
“何伯。”
原来他怀里藏着什么,一瓮听雷被捧了出来,小心翼翼被搁在地上推了过来,何安一时忘了词。游四方看向他的眼神竟有些怯懦。
“何伯……不成敬意。”
酒是军中禁品,但又是极重要的特供,用作犒赏比银钱还要好使。饮酒误事,一群血性汉子有了酒,就像浇上油的烈火会失控,只有何安这类人才能在被睁只眼闭只眼地允许保留那么两罐。酒窖归军械库管,可见它在军中和兵器火炮并列。
还真是份大礼了。
何安失神了一会,还未转过这个弯来。游四方改蹲坐为跪,俯身在他面前。这请罪的姿势让何安一下醒了。
“**东西、哪儿弄来的?!”
何安想到可怕的答案,若是真的,那眼前这人就不是他认识的游四方了。游四方依旧抿着嘴,目光闪烁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头痛欲裂。
极重的一脚踹在肩头,游四方滚出三尺开外。何安是想补上一脚的,但忽然天旋地转失了准头,一脚踏空反而自己失去平衡。
“何伯!”
游四方眼疾手快扶住了何安。
“游四方!?你混账东西……!”
领口被揪紧,脸上炸起热辣的疼痛,何安没停手,在他另一侧颊上又补了更狠厉的一耳光。尽管是老了,但这毕竟是双曾勒马提刀的手,游四方嘴里泛起腥味。
“哪儿来的?!”
“军械库的……偃旗军守备森严,躲过岗哨不易。趁换防时解的锁,又藏了半夜才出来……我未伤人。”
何安的目光冰冷。游四方坦白时眼神躲闪,但心平气静。何安是半截身子埋黄土里的人,看得出这是愧疚,像孩子自知辜负了长辈期望。但不是认错,更无悔改。
“为什么?”
“还礼。”
“你要还欠我的人情?为你的狗屁规矩?”
“是,做人要知礼明义,可我如今身无长物。”
“狗屁!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下九流的勾当,你拿赃物还我的情、守你的义!?”
“知道的……何伯待我恩重,知恩不报是错,因私行窃也是错,可前者的错大一些。”
游四方嗫嚅地道,何安被这混乱的逻辑噎得一时说不出话。他隐约想明白,游四方自有一套坚若磐石的是非观,善恶对错是无论如何也矫正不回的了。
“……情非得已,行窃之错日后必将偿还。知道何伯嫉恶如仇,我不敢隐瞒,随您发落。”
“情非得已……情非得已?好、好,我倒忘了这是你的老本行了、啊?游四方,军中行窃如何处置?”
“当斩。”
“昨夜可有人看到你?”
“我未留下痕迹。清点库房能查出失窃,但无人会知是我所做,更无证据。”
“你以为我会包庇你?抵死不认,也并无证据的、啊?”
“不敢。在军爷这里是人赃并获的,小人听凭处置。”
“你是不是心里正得意洋洋呐游四方?绕得过偃旗军守卫,光彩的很是不是,充军是不是判轻了?游四方,我真信了狗改不了吃屎,你邪到骨子里了。”
游四方窒了一瞬:“……何伯、我从不以为光彩——”
“住口!!”
一声怒吼又跟着一耳光,何安双眼发红。他并未问过游四方的旧案,现在想来也是十恶不赦。现在他轻易将命交在自己手里。
“你以为我会当你共犯?游四方,我何安活了五十年,这点是非我还分不清吗?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不,我想的明白,这些日子,承蒙何伯照顾了。”
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执笏板三揖,纷纷跪伏在地上。回声消散后是长久的静默,朝臣无人敢抬头,心里不由嘀咕今又是有了什么差池。
龙椅上坐着朝云年轻的帝君。云禛抱着只三花猫,和主人一同慵懒地望着阶下一片紫衣,惺忪中有青年人常见的戾气。龙纹锦衾盖住了大半龙椅。云禛也算开了先河,做了朝云第一个裹着被子早朝的君主。
“皇上,朝中多老臣,久跪不宜,明君自该多体恤臣子。”
殿上响起沉厚的声音,魏淳兀自站了起来,在跪伏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立贤这意思,是说我不是明君了?”
云禛并未对魏淳不恭的举止有什么反应,反而有些泄气,望向魏淳的眼神像一个失望的晚辈。魏淳没有答话,迎着云禛看过去,眉头都皱起来。云禛耸耸肩膀,挠了挠怀里三花猫的耳根,抱起它冲台下举了一下。
“众卿平身。”
“谢皇上——”
朝臣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咬着牙不发出嘶嘶哈哈的声音。魏淳叹了口气,朝前迈了一步,他本就立在第一排,与云禛只有几尺距离。
“朝堂严肃地,老臣不过点醒罢了。今朝皇上龙颜不悦,可是对群臣有何不满?”
“冷。”云禛吐了一个字,朝后缩了缩,“下回,我得在这儿加几个软垫。你们有本就奏,无本退朝。”
“皇上,臣户部尚书……”
诸朝臣都松了口气,接下去依序禀告应当就能熬过这大清早的头遭磨难。所幸云禛没再耍心性那他们撒气,即便现在他在龙椅上假寐也无人多舌。大臣的禀告实际都冲着魏淳。
开国四百余年,太祖携偃旗军起兵,创下朝云的治世基业。朝云帝君多重视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开了近二百年盛世。到往上一百年,却显出中气不足,连着几位君王早陨,几朝更迭生了许多动荡。
而真正的祸根还在先皇。
兄长因病驾崩,才将这自幼娘不疼舅不爱的王爷推上帝位。平庸的皇帝屡见不鲜,最怕是平庸的人有无上野心。这位被压抑多年的君主上位后,用十一次远征榨干了国库,也用战火烧尽了与外邦的百年交好。
世人哀叹这是曾经恩宠不均的恶果。醉心征伐的先皇到死只留下三个皇子,其中皇长子云祁恺悌君子,早慧卓异。在酷刑重典中战栗的臣民都在沉默中等待,最后等来先皇一个天大的玩笑。
先皇驾崩时留下枕中诏,举刚满周岁的皇三子继位。
星官当晚卜出杀破狼星相。先皇大约是前朝孤魂野鬼转世,专投胎来复仇,朝云怕是命数尽了。乳臭未干的云禛坐不稳帝位,朝云得以仰仗的只有帝师殷闲和左丞相魏淳,年号元空,持续了让人心悸的十四年。元空八年,幽然南下,战火曾从凉州烧到皇城近郊,皇长子云祁和偃旗军统帅此役殉国。
这天下不姓云,似乎也过得下去,臣民无不这么默默想过。臣盛君微,权去山倒,十四年过去,真心效忠帝家的到云禛长成人时不知还剩下多少。元空十四年,殷闲主导大政奉还,国运交还给满十五岁的云禛,自己即退居凤栖楼修书,而魏淳依旧把持朝纲。云禛徒占了二十年帝位,但不仅是魏淳,满朝文武亦从未把他放进眼里。
“……故花销靡费,税入不足,臣议今年十二州加征一厘,以充国库……”
云禛侧着脸不知道正看向哪里,朝上显得死气沉沉。不说话的臣子都低着头,各自想着心事。
“今年格外冷,京畿怕是要落雪。”
“怪像啊……我没见过京畿落雪,就像没见过皇上裹被子上朝。”
刚出宫门,躲了纠察的御史,大臣就两三个聚到一起说些悄悄话。无要事的就换下官服进了食肆,坐着聊天顺带吃个早饭。
“从前也不见皇上这般,只说他无心政务,你们都说那是年少不懂事不劝不阻,现在成了人,倒完全是一副纨绔模样了!”
“呵,皇上过了年二十该有了吧?我倒想看看言官那群蛀虫还如何拿年龄说事。瞧瞧我们的皇上,再看今年十五岁问鼎的新科状元,两人还真真都是朝云开天辟地的人物。”
“唉,奈何皇长子……余下的皇子倒真无出彩的,换了哪个不过都又是先皇风气。”
“我想不明白……”
忽然伙计撩开门帘进隔间送馄饨,几人就暂时哑了口。待到伙计出去了,几个人面面相觑,静了一会,先前闭口的人才又续了下去。
“我想不明白,”大臣手捂在嘴边,“……枕中诏太过蹊跷。前夜……不就是秦门血案了,这根本就是个凶兆!我猜,枕中诏大约不是先皇亲书……”
“这——不是说、真诏书被魏相掉了包吗……”
包厢的气氛有点紧张,再接话的人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仔细点舌头!这事谁敢再论?”
“唉,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谁知道呢。但要说,殷闲也曾是三皇子的太傅,皇帝还曾是皇长子最亲近的弟弟。逊于皇长子倒也罢了,又怎会这么不堪。”
“不愧是抱猫皇帝,呵。这天下是姓云还是姓魏。”
热馄饨沉在碗底,谁也没动一口。
“……是啊,我们这个皇上,成了多少人的败笔。”
偃旗军统帅祝辞,表字之庭。
对偃旗军上下来说,至高的统帅是个随时可见的人物,往往将士们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能看见统帅在和他们一同刷马或同食一锅热粥。例如这一月来,这位统帅正和士卒一起吃风咽雪,在前线修着栈道。
偃旗军统帅的身份,对偃旗以外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秘密,天下只知祝辞,却鲜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何许人。作为祝家长子,祝辞接替他在幽然一役中亡父的官职,诏书的下达和祝辞上任同样无声无息。除非大战告捷班师回朝,偃旗统帅不会有公开抛头露面的机会。朝云不知偃旗将,倒是安稳太平世的标志。
祝辞年过三十,而这已是他在任的第十年了。
这两日栈道已抢修到尾声,大概再有七天即可通车运粮,总算能赶在封山前解决粮草这心腹大患。亲兵赵平只头疼一件事,自家好统帅日日要他盯着山坳有无飞来的信使,好像他们还在京郊似的,时不时会有份官文下达。这是却虎岭的冬季,即便偶尔放晴,寻常信鸽亦上不得山。要与偃旗通信,唯有放鹰了。但放鹰传得多是军情急令,这两年无战无灾不年不节,哪家不长眼的鹰往却虎岭飞呢?
“统帅,天色不好,我看又要起暴风雪了,今天还要……”
祝辞住在临时的帐篷里,从卷册中抬起头,看见亲兵苦瓜一般的脸。
“照样留心着……罢了,天越发冷,你回去休息,我亲自去吧。”
赵平惊了惊,忙把要起身的祝辞按回去:“不,不不、统帅,还是我去、我去。”
祝辞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拿我的狐裘披风来。”
赵平当然不愿让统帅亲自上哨,于是祝辞去往哨岗的路上,后面照样跟着垂头丧气的赵平。暮色渐合,军中各处已用过晚饭,往来的人也少了许多。在却虎岭三年,赵平轻易能看出这又是要起风雪的天色。
这处哨岗是专用收发往来信件的,但冬季几乎是虚设,只在其它九个月用得勤一些。祝辞攀上木梯,驱走了上一任哨岗,统帅亲自来哨,还把人吓得不轻。祝辞拍散了瞭望哨内的浮雪就地坐下,往半死不活的火盆里添进一把炭火。
“统帅……我们是要打仗吗?”
祝辞对上赵平有些发亮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狼崽子……我看全天下,就你们整日盼着打仗。”
赵平着实失望了一阵:“统帅盯得这样紧,我以为要打仗了呢。”
“平时当如战时,最普通的军报也要留神,一日不可松懈。”
“知道了统帅……”
“打仗有什么好?”
“立军功,吃羊肉,喝犒军酒。”
这样诚实的回答,祝辞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赵平是个年轻的军士,但伸出取暖的手上已长满狰狞丑陋的冻疮。在却虎岭久了的人,脸上大多有可怖的风裂纹,赵平也不例外,让人看了感到十分可惜。
“而今军功和肉没有,酒倒是可以喝一喝。”
祝辞抛过去一个小酒盅,被赵平眼疾手快接住,眼睛一下比之前还亮几分。
“谢统帅!”
酒一直捂在祝辞怀中,还没有冻住。祝辞的酒都是赏人的,全军上下都知道自家统帅不喝酒的怪癖,尉迟恕曾跟赵平闲扯过,调侃说不会喝酒的将军和不会上床的媳妇有什么两样。
半壶黄汤下肚,人就暖和起来。赵平本就和祝辞亲近,先前连累统帅一同受罪的愧疚少了一半,话也一下多了:“统帅爱兵如子,但要说、您也太亲和了,哪儿有统帅亲自上哨的。”
“这有什么,”祝辞在火盆前暖手,不时将温热的手掌手背贴在冰冷的脸上暖一暖,“我十四岁时就来偃旗了,那时老侯爷给我了个化名,硬要我从兵库杂物做起。别说上哨了,我在偃旗还挖过半年马草。”
赵平瞪大了眼睛:“去了马房吗统帅?!那、后来,知道您是老侯爷的儿子,大家不吓死啦?老侯爷也太、太……那个了。”
“爱兵如子,可祝家也一贯爱子如兵。那是先皇归德年间,我穿重甲还有些吃力,就被老人家踹到前线了。凭着点血性,南下剿匪立了些军功,可爹瞒着不给报……还是尉迟将军、噢,那时还是尉迟队正,看不过去,闹到中军帐才给我记了一半军功报了上去,那时我虚岁刚十六。”
赵平怔怔地盯着祝辞。他只听过老侯爷功勋卓著的事迹,而与祝磐相比,祝辞的过往就十分潦草。毕竟祝辞接管偃旗十年来,天下总归太平,他甚至听过朝中关于祝辞“不经血战,未可堪重用”“父荫过重,恐是无名”的种种流言。有关他的过往,服侍祝辞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从祝辞本人口中说起。
“后来呢……将军?”
“后来,升了校尉吧。见偃旗无战,老侯爷又把我扔到东南军与倭人打仗,等海祸稍平,再被一纸调去西驻军守边关,往西南滇国镇一镇宵小。幽然恶战前,我一直在西北与大食的丝路上,吃了三年沙子。”
赵平听一点嘴就张大一点,这会已能把酒壶吃下去了。被轻描淡写掠过去的每一句话,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恶战。祝辞适时地停了下来,再往后赵平就能自己接得上了。
幽然一路打到京郊,老侯爷用自己的命顶住了敌军最凶猛的反扑。同样垂死的幽然人见朝云偃旗主帅身陨,望着近在咫尺的京城疯狂地红了眼睛。京城破城之际,祝辞有如神兵天降,从敌后万军中辟了条血路。二十岁的小将军无暇伤怀,从僵死的老侯爷身上解下虎符与战旗,冷若玄铁地重杀回敌阵,凭二千西北军彻底地稳了朝云的人心。
一路将幽然打回了北疆老家。
年轻人的热血极易被撩拨,连带着酒壶都抖了起来,轻轻呼了一声“统帅”。
“嗯?”
“统帅……这些世人都不知道。”
“有何关系呢,现在不还是做了你的统帅?”
祝辞又笑了起来,这份温和激得赵平愤愤嚷起来:“可,可当年、祸患一解,朝中那些人就百般阻挠!他们要裁撤偃旗,岂不是险些——就要铲掉祝家了!”
一个冷硬的雪球迎面打来,赵平躲闪不及,被直挺挺砸中额头,怪疼的,不像是玩笑。
“赵平。”
被这带寒意的一声一叫,赵平不由打了个哆嗦软下来,瞬间从眼前的统帅身上看出来铁血将军的本性。方才已有犯上之意了,赵平冷静下来又打了个哆嗦。
这才是四宗族的祝家家主啊……秦出相,祝有将,江家多才俊,神器出九方,这是曾经朝云三岁孩子都会的歌谣。
“你是纪宁元年来的,从东南军吧?平倭的时候就在,以前是个伍长呢。一来就换防到凉州却虎岭,受苦了。”
“能入偃旗军,不受苦,统帅。”
祝辞的声音又温和下来,赵平心里泛起暖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都还记得。
“娶亲没有?”
“没、没有,统帅。”
赵平被猝不及防一问,险些咬了舌头,冻得发白的脸上居然一下看出了羞怯。祝辞感到好笑,怎么以前没看出这个愣头青脸皮这么薄。
“多护一护脸,压压你的风裂纹,本来多干净的小伙子。像你这个年龄,老侯爷都有我了。”
“本来家里说了一门,没来得及,这不是就来偃旗了……却虎岭飞一只老鹰都是公的,在这儿还想什么……”
说到鹰,赵平一下回过神。方才听故事入了迷,连来的目的都忘在十万八千里外了。
“统帅,天都要黑全了,我看今日不会有信来。再七天我们不就回去了嘛……”
赵平小心翼翼,暗里已做好了再挨一个雪球的准备。
祝辞抬头望了望天色,实际上他也只是例行公事,但自幼养成的严谨性格还是让他决定守满两个时辰。
新科进士入仕,素来清静的翰林院总要被踏破门庭,老院士们嘀咕着是不是该放两条狼狗养在院子里。
起初几月,朝廷提防结党营私查处得严格,反倒是临冬了才是笼络新人的重要日子,进士们的归属是权贵关心的大事。今年比以往还要热闹,除了各方大族的党羽往来拜访,还有不下三成的人是纯粹为一睹今年的新科状元。
“嗨,桑澄,这都多久了,外面可还满是等着见你的大人物。”
季文压低的声音依旧难掩兴奋。桑澄正悬腕誊抄一份祝文,绢纸上如流水般铺开蝇头小楷,隽秀有力,如何看也不该是个孩子的手笔。季文讨了个没趣,却不气馁,凑近了又开始絮絮叨叨。
“桑澄,你可想好了,现在等着要你的人能绕到皇城根去。状元的意图往往能决定大半进士的去向,桑小弟可得想好了,你在朝中无根无靠,万不能一味迂腐清高做漂泊浮萍……”
桑澄面如止水,运腕自如直到最后一个收笔。
“……你要看这世道,一些老臣气数将尽倒不如新贵……”
“季兄。”
桑澄似是有些无奈,苦笑着打断了季文。桑澄捧着绢纸去寻学士,季文也撂下笔跟在后头。新做的官服总算合身了,桑澄不再至于一步把下摆踩得一个脚印。入翰林院的头一日,新科状元把自己摔了个狗啃屎扑进门庭,至今都是满朝文武的一大笑谈。
“你年轻不经世事,我是点醒你莫走了歧路。无半点城府,纵使你才高八斗也要折在这官场上。桑小弟前途无量,我是一腔好心同你掏心掏肺说这些话。”
季氏是朝云官场上的世家,季文自幼就是神童,三岁诵诗书五岁著文章,不恃恩荫硬要名正言顺走科举的路子。季文年轻有为,十八岁就中举,潜心了几年再来应会试殿试,本来就是满朝文武眼中的状元苗子,奈何今年杀出个名不见经传的桑澄,一举名震朝野,压得季文只落了个榜眼。
“知道季兄对我多有照顾,你一句句我都谨记在心。只是季兄日夜复述不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季文挠挠头,显然不确信自己是否真说过这些话,他生性开朗仗义,想着反正这些话多少次都不嫌多。堂堂季家子终日围着桑澄转,翰林院上下虽多无奈倒也习惯了。两人自鹿鸣宴结识,季文就与这比他小十岁的小友聊得开怀,终日沉默寡言的桑澄也只在季文面前才不得不说几句话。季文比桑澄高出一个头还多,亦步亦趋和桑澄黏在一块,倒像是桑澄带来的贴身侍卫。
“咳。”
方恪行从门外进来,挡在两人面前,避开背后人的视线,脸上神情似是对两人的吵闹生了嗔怪。季文做了个鬼脸,他本就是皇宫长大的,虽顶着新人的名头,但就是在丞相面前也不会露怯。
“见过学士。”
桑澄收敛了本就细微的浅笑作揖行礼,被方恪行摆手制止:“偏厢有位大人候你多时,文案工作交由季文,你速去见过。”
桑澄应了声是,单手拎着衣摆疾步出了门。早有人告诫过他谨言慎行,而今的他对任何人事都不敢怠慢。青石砖地上积了一层薄雪,桑澄跑得太急,融化的雪水溅到鞋面上渗进里衬,湿冷冰凉,桑澄放慢脚步,又有了一时的恍惚。
皇城尚且如此冷了。
陈庚从偏厢的窗口张望,忐忑却不急切。他巴不得人能来得再迟一些,好让他再得空整理一遍措辞。
陈庚怀中揣着一份大礼,却想不好该如何送出去。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但凡有半分履历他也能顺藤摸瓜知道个七七八八,毕竟投其所好才是官场交际的不二法门。陈庚在屋中踱步,懊丧之情再度涌上头来。这位新科状元的过往别说是一张白纸,简直就是一团虚空。他刨了几库房才知道桑澄在青州的老家,何况他差人赶到那里时,才知道原址早十年就塌了。陈庚没经手过这种事,天知道十五岁的孩童会有什么喜好?他只能从慎从俗,怀中的礼虽重,却未必能送得出去。
“桑澄见过大人。”
陈庚沉在思绪里,一回神才发现桑澄在他身后立着。
“嗨呀……看我这老毛病,上了年纪就爱跑神,总不如你们年轻人伶俐了,来、坐。”
桑澄温和地笑笑,他再推让只能平添别人紧张。桑澄恭恭敬敬待陈庚入座后坐下,陈庚亲手给斟了清茶。
“国子监司业陈庚,表字修德,是魏丞相的门生。”
“久仰魏丞相。晚辈桑澄,见过陈大人。”
“果然后生可畏,这个年纪能不卑不亢,已是属于难得,何况修撰才学过人,今日一睹,坊间流传果然不是传言。”
“大人过奖。能登天子堂是在下大幸,多仰仗前人指点栽培,在下年幼不谙世事,诸位大人面前心感惶恐。”
“唔!我可是听闻琼林宴上修撰不肯带天子赐花呢,这份心性可不像常人。”
桑澄脸上还带着笑:“那正是在下不懂规矩。”
陈庚心气渐渐沉稳下来,他虽演练过许多遍,但在这么一个孩童面前委实难扎起架子。他不由自主就把桑澄看做一个晚辈而不是个后进官员,言语就多了些轻松。
“倒也是,富贵荣华前不动心念,别说是你,就是天下人也无几个‘君子’。听说修撰看榜时哭得涕泗横流,几个侍卫都拉扯不住。”
“是,苦学有成,在下喜极……而泣。”
“常事常事,”陈庚不由笑了几声,“几月来,可有人登门拜访要想提携你,你又有什么意向?”
“说来奇怪,同科都被寻了几回了,在下这里倒真无音讯,莫不是还是被人看出了水浅。”
陈庚笑出声音。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旁人尚敢染指他人,只是历届状元,不是谁都有资格动这个心思的。陈庚看着桑澄终于露出的天真苦恼神色,心中已拿稳了九成。
“喂、又做清高,当真不去喝酒?”
桑澄被一路问得绝望,何况这种场景几乎每天一次。头也不回摆脱了季文的拉扯,桑澄直到必要他离了视线季文才肯罢休。
马车停在宫门两个街口外,随着桑澄走近,门开了半扇,探出一只手将桑澄拉进车里。
“又是那个话唠子,季文……季青阳?”
桑澄没答话,躬身在位置上坐下。帘子挡得严实,一转眼桑澄褪去了所有笑容。京都里面套着王城,除却皇宫外还有两道城墙。出了第一道门就到了外城,人群也一下熙攘起来。
“今日事如何?”
“……都如你所言。”
“唔,收了什么大礼?”
“王都的一处宅院地契。”
“嚯,魏丞相果然出手阔绰。”
“……”
“桑澄。”
脑袋上挨了轻轻的一记扇子,桑澄叹口气转过头,抿着唇看着一身白衣的江勤。
“别忘了例行功课。”
江勤目光柔和却又不可违抗,尽管马车颠簸,无论桑澄如何躲闪也避不开他的视线。
“上笙……我笑不出来。”
桑澄嘴角僵硬,抖动了几下,看着江勤忽然扑簌簌掉下泪来。江勤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桑澄揽进怀里,桑澄得了依靠就呜呜哭出声音,像受了伤的小兽,在江勤怀里抖成一团。
“我在这呢,怎么了?”
“上笙,今天京都好冷……”
江勤心里一紧。一年来,他强行要桑澄每日在他面前笑一次,尽管转瞬即逝,大多时候他还是能完成得顺利,若像今日这般痛苦,定是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好了好了、你以为他是你,不知轻重不懂如何照顾自己的身子?倒是你日夜要**劳,你且顾着自己的风寒,怎么还有这份闲心。”
马车行在闹市,桑澄把情绪压到极点,小脸涨得通红。江勤素有洁癖,现在胸口被污糟得一片湿痕,心意相通明白怀中人的苦楚,旁的也浑然顾不上了。
“上笙、那,你答应捎信的。”
桑澄的头发软软的,除了满腹才学还完完全全是个孩子。江勤无法回答,只能把人搂得更紧。那人生死不知,江勤只能从容地扯一个又一个谎让桑澄勉强度日,继续把桑澄护在身后,让他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桑澄还像小时候一样,惶恐害怕时下意识就去抓江勤的衣带,腰间的力量已把他勒得有些疼了。
六、
“事办妥了?”
“一切顺利。”
陈庚拱手立在阶下,看魏淳的脸色,并没有给他赐座的意思。这是魏淳在皇城的私宅,但陈庚依旧拘束万分。下人都被遣散,偌大个厅堂只有他们两个人。陈庚既是学生也是下属,不能不忧心自己又办错了哪样事。
“那小鬼无半句推托,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恩师厚礼如此,少年人哪儿能……”
“要是这等心性,那他哪儿配得上这个状元。小半年了,他在翰林院游刃有余,为人处世怎么也不像个孩子。”
陈庚心下一慌:“卑职嘴拙,恩师看上的人自然不能水浅。那恩师的意思是,这个桑澄另有人指点?”
“你查了这么些日子,他和谁走得近还看不出来?”
陈庚索性闭了嘴。桑澄归属何处并不隐秘,登记在册的只缀着江家的户头,从未与任何官场中人沾亲带故,人际可谓清朗如水。
“江家子和桑澄……到底是什么关系?”
“纸面上是江家奴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人更似密友,在下想,桑澄一介布衣到今天地步,绝少不了江家扶持。”
“扶持……这个桑澄,不是元空年间,北地大饥荒流落来的难民么?”
“是,桑氏为青州富户,曾出过几名显赫的举人。饥荒年间,桑澄逃到京城,他家已死到绝户,为葬父母才卖身入了江家。”
“你说,沾过江家的人,怎么都这样有趣。”
魏淳坐正了一些,楠木椅子吱呀一声。陈庚平添紧张,没想到魏淳忽然摆手示意他坐下。
“可笑,江家买的奴仆都能中状元了,是不是得查查江家祖坟埋了什么风水。区区倡优,做到名倾天下,江家可谓是一绝。但戏子到底是戏子,就是参不得科举,永世入不了朝堂。”
“恩师、您是说桑澄是江家棋子?”陈庚话一开口就没有底气,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可谁都知道江家无心仕途,琴棋书画毕竟清静,何况荣华富贵、盛名盖世,从戏台上得来的江家半分不少,江家子弟何须科举呢,历代都做得天子客卿……何必大费周章又要插手官场?”
“我想得到这点,早几年我也不会多心。江家无碍,我只忌惮一个江勤。”
陈庚心下一凌,惶恐地看了一眼魏淳,他虽心知肚明,如何今天这般平白被说了出来?
“恩师多虑,江家子再跋扈也不过是个戏子……”
“嚯,好在他是个戏子,无心沾浑水。这种人要得入朝堂,哪里还有你做官的份。”
陈庚被魏淳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
“闻筝倒是得了个好儿子。”魏淳笑吟吟看着陈庚,“倡优就该安心再做这不入流的行当,你说,江举偏请上上之人教独子读书习武。戏子的儿子养得再好也还是戏子,分明都是白费功夫,他何必做这种蠢事?”
“在下只知道倡优中,血缘常常不如师徒传承重要,儿子未必就要接班。到底是吃苦的行当,再光鲜也不入流,江家主真的是宠溺……”
陈庚斟酌语气,前倾着身子回话。魏淳摇摇头,但神情不像是否认,反而是同样困惑。
“罢了,你多盯着他们两人往来,还有刑部那边,消息接着问,是死是活要个准信。”
“恩师、冬天里别说却虎岭,凉州就已进不去,山鹰都飞不过……”
“那就开一条路来!”
陈庚一下脸又吊成了苦瓜。魏淳操持国事日日不得闲,却总有各类奇奇怪怪的吩咐。前年魏淳亲自过问一桩失窃案,搅扰得他鸡犬不宁到现在。他还以为小皇上亲自定了案就罢了,不曾想这事至今还被魏淳记挂着。
“是……恩师。”
晨光熹微,江勤裹紧了身上的襜褕,小心翼翼在污泥里落脚。
京城的雪落了十天不休,人来马踏碾成了冰。天色暗得看不清路,远近到处有跌倒之人的哎呦呻吟。有贩卖早点的小贩连人带摊子扑翻在冰面上,江勤遇见了,就不言不语随路人一同帮忙,把滚出来的馒头捡回箩筐里。一来二去,走到皇城门时天已大亮。
“江少爷早。”
“早啊江公子。”
侍卫例行公事挡了他一下,江勤双手奉上腰牌。
“江公子今儿又得了哪位大人钦点?”
“军爷说笑,在下此行不是献艺。”
“不献艺,是陪酒?”
邻近的侍卫跟着哄笑,早朝散了,皇城能得半日清静,扯几句嘴皮就是给城防公务的消遣。江勤没有答话,笑容不改。侍卫摩挲着镀金腰牌把玩,流苏在手指上缠着,一时没有归还的意思。
“听说江公子比女人还能歌善舞,我们哪儿有福气见识。少爷既没有急事,给我们唱一曲儿再走。”
两杆长枪仍稳稳叉在面前,侍卫嘻嘻哈哈看他。江勤睫毛低垂笑得愈发和善。
“见过季校尉。”
侍卫没来得及回头,被一记马鞭子打飞了钢盔。远处看戏的立刻收敛了嬉闹站成一枚钢钉,季然面无表情,打马兜了一圈,不急不缓一人赏了一鞭子。
“治下不严,江公子见笑。”
侍卫有被抽在脸上打破了相,细密的血珠子渗出来也不敢喊疼。季然向江勤伸手,江勤愣了神想着这是不是偏袒太过了,但看季然棒槌一样的坚定目光,他只能苦笑一下翻身上马。
“腰牌送到江府上赔罪,给我洗干净了。”
季然夹了马腹像一支飞射而出的箭,江勤被晃的一趔趄不得不虚抱了一下季然的腰。皇城外围多是王公贵族的府邸,这阵大臣们正各司其职,大多是家仆往来进出,街道冷清。
“昨天我还说你多心,没想到真有差池,险些来迟让上笙你受辱。”
“霆声哪里话,倡优行当的本分而已,怎么是受辱。今天是有要事进皇城,不然何须麻烦你走一趟。”
季然勒马减速,回头匆匆看了江勤一眼:“那你独自进宫时……”
“习以为常。”
季然不说话了,沉静地策马走在官道上。江勤扫了一眼两侧宅子:“魏大人这处安排实在巧妙,选在这里建府,衣食住行都在眼皮子底下了。”
“是,这本是老城区,多是名望贵族。”
“皇上会允许这样明目张胆笼络党羽?何况桑澄一介布衣,落在这里岂不是像在虎穴龙潭。”
“咱们的那个皇上……”季然苦笑一声,“怕是魏大人坐到龙椅上也懒得管,要一处土地亲近个新科状元算得了什么。吁——到了。”
停在一道红门前,两旁石狮子都是新凿出来的。青石台阶逐级而上,大门得体且朴素,饰物只有门上的兽首衔环,牌匾还空着未立,和两旁气势恢宏螭吻昂首的府邸相比还稍显简陋。
“倒是不逾矩,看来这半年魏大人也没闲着。”
江勤下了马,这本就是一处空宅,无人看护,推门就能进去。里面同样低调,花圃空着,立了几块假石,深进去就是几间厢房和假山,家具都是一色的红木,空空荡荡的房间四处通风,书架柜子都敞着等新主人进来添置。
季然出入皇城久了,对这一处稀松平常的府宅提不起兴趣。江勤来来回回进出几趟还不算完,一会儿又上了阁楼推开窗户四下张望,季然只能百无聊赖在庭中小石桌上候着。这一次江勤进去的时间有些长,季然实在搞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还值得亲自来一趟,不放心地跟进去,没想到看见江勤跪在地上正一块块敲墙砖。
“江……”
“嘘。”
江勤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在一块砖上敲敲打打。季然看着他一步步摸过去实在心焦,刚想开口,江勤忽然露出笑意在一块青砖上按了下去。墙后传来机括转动声,一面矮墙悄无声翻转过来露出了后面的暗室,大概够一个人蜷缩着蹲下,看得季然目瞪口呆。
“江公子……”
“喏,魏大人也是费了心,动静竟然这么小,我得学学这是个什么装置。”
季然知道官场事不能随便开口,但他也知道江勤是为谁来看宅子,看他笑意温和只觉得脊背发凉。
“江公子、官场险恶,桑翰林还是另辟别处吧。”
“那怎么行。”
“可你……”
江勤拍拍灰尘站起身:“得劳烦你浇筑封了它,要用手段还得过我一关。过几天,我把桑澄的东西搬过来一些,让他有个地方落脚,平时还住我那里,我叮嘱他小心行事就够了。”
季然虽是武官,脑子也并不笨:“可这一定是某位大人的意思,直接封堵怕不是会树敌?不如显得一切如原样,否则朝中人更要警惕桑翰林了。”
“桑澄无权无势有什么好算计的,这些手段是对我,不是对他。”
“对你?”
江勤知道季然不涉政事,有些隐晦的话实在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我性格耿直,年少不懂事,锋芒太过得罪了许多人。现在是我在连累桑澄了,有人心里有鬼,听不了风声,谨慎太过显得滑稽可笑。”
季然眉头微皱,禁军校尉带上严肃神色,活像个门神:“我知道了,那下一步怎么办?”
“嗯,季校尉多在皇城走动,想必知道哪里食肆便宜好吃。”
“……什么?”
“出门匆忙,现在饿了。对了,别的我都不担心,霆声你替我多敲打敲打你的表弟,青阳年少单纯,还请远离这浑水不是。”
怎么这么大醋味呢?
到底有没有人看呀......
真的要安安静静自娱自乐了吗
前面铺的很长,有很多疑点,但是我没考虑到自己写的让别人有没有耐心看下去......
我因为懒惰没写楔子,在这30多楼写一份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得到的剧情梗要
这是一个黑道头子(游四方)和白道头子(云禛)谈恋爱的故事,先出场的是受。
二十年前先皇驾崩,同一天夜里宰相秦宁被屠杀灭门,至今仍是悬案。清查尸体时,却少了一个新生的秦家婴儿。
游四方苦命孩子,是人贩子手下的,自幼被养成了个街头小贼。八岁行窃时被身为义九的师父一眼看中买了下来,收为徒弟。
义九是古时由九流行业各出一人,取才高者称之为义九,师徒传承。行非常手段,身在暗处,但行明事,惩恶扬善,号令九流,能保百姓。
当年少了的秦家婴儿是师父趁乱救下的,被秘密养大,这个孩子是江勤。当年莫名其妙少了的这一个婴儿成为了魏淳的心病。为了保护江勤,师父将年纪差不多大的游四方当成了靶子,让人以为游四方就是秦家遗孤。游四方之所以被充军流放就是魏淳追杀的结果。
大致是这样一个展开,在我设想里这个故事很长很宏大,也不知道自己写不写得完。
ps:游四方和江勤是“青梅竹马”好朋友。游四方口中的弟弟是桑澄,慢慢会提到的,哎、我就是很喜欢这个软萌的小神童,副cp就是江勤×桑澄。
七、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厚厚的帘布隔开了外界的声和光。婴儿手臂粗的火烛燃烧,却依旧暗淡昏黄,反而消耗着那点稀薄的氧气。室内空气停滞,香薰重得有些恶心,一个个君子在酒桌上都没了书卷气,卸掉官服,都是酒肉皮囊。
“季兄……”
桑澄躲在季文后面,有些后悔和害怕。翰林院早放了一个多时辰,熬不住拉扯的桑澄终于被拖上了酒桌。他坐过江家的酒会,深深记住一袂白衣的江勤梨园中谈笑风生的样子,流觞曲水,梨花落在肩头。桑澄印象的酒席,全然不是眼前一副污糟场面,酒肉渍污染的地毯还混着胃酸的气味。
季文自己喝了几碗,又替桑澄挡了几碗,现在已脸上泛红。他憨笑一声拍拍桑澄肩膀:“别害怕……大家压抑得久,而已,你也,喝一点!“
赴宴的是十几个留京的同年,年龄各不一样,身份谁也不压谁。从未露面的桑澄显然是今天的焦点,方才被季文拦着,冲个孩子,众人也没敢多放肆。这会季文都趴在桌上了,喝大了的同僚就摇摇晃晃捧着酒来了。
“神童——赏个脸呀。”
“在下不胜酒力。”
桑澄下意识退了几步,不料一下靠上了墙。
“不会喝酒,你就会当官?”
僵局吸引了几个闲人一同围了过来。私下的聚会是不允许的,既然如此,更要酒肉人人有份,一根绳上的蚂蚱才更彼此可靠。在这儿谁也别装清高,大家对劝酒都格外有兴致,何况是眼前这位状元郎。绝大多数人是头次在私人场合见到桑澄,居高临下看着桑澄的窘态,很让他们感到满足。
“桑老弟,给个面子。不是欺负你,你也该让我们解解气。”
发话的人笑吟吟面带红光,是真好心点醒,可桑澄还反应不过来。
“我一杯,你一口!算不算尊敬你状元郎了?”
“是、不不,不是,您这是哪里话。”
一盅酒递上来,快戳到桑澄脸上,还撒了一些,躲闪不及让湿了胸口一片。桑澄不会应对这种场面,想着总不能让人一直举着就犹犹豫豫接了下来,没成想对方真一仰脖灌了进肚,冲桑澄亮亮杯底。
“一口的脸也不赏?”
杯中的酒浆清清亮亮,闻着倒也不是多么劲大。桑澄不是不会喝,心里压着家规,手上的酒盅就沉重异常。眼前这人桑澄并不认得,虽光线暗淡,桑澄还能勉强看清他泛白的胡须,桑澄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句“解气”,本就复杂的心思又堵了一块。
“阁下莫出此言,在下出身贫寒,只是一时侥幸,又少不更事,该敬各位前辈。”
桑澄用袖子挡着全喝了下去,没想到这清汤其貌不扬,辣劲却十足,连连咳嗽才止住了涕泗横流,引得一众哄笑。
“哎、孙五这同进士出身都陪了,我个进士出身,桑老弟可要雨露均沾!”
“哈哈状元郎也分我些雨露。”
桑澄还没止住咳嗽,四五个酒盅又递了上来,让他心里咯噔凉了半截。再没了回绝的说辞,桑澄硬着头皮又碰了几盏。这事一开头就停不下来,挨个过一遍还不够,又有人殷勤地站在一旁随时添满,桑澄只能用嘴唇抵住,仰脖让酒液从嘴角流进脖子里。
喝的着实有些久了,碰杯之间开始有了牢骚声。有人拍起了桌子,大着舌头向亲近的人诉起苦来,声音渐大也浑然不觉。还有一位和桑澄碰着杯忽然发起无名火来,叫着桑澄的大名,声情并茂数起自己数十年寒窗,怨着上天不公,说得没边了还有了犯上之意。桑澄听得心惊肉跳,深深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搭。季文还在桌上倒着,这宴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这处小天地连片窗也不透,桑澄看不见天色更是心焦。趁这一会混乱,他难得脱离了焦点。本该等季文带他一同道别,但现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人不时要外出小解,桑澄顾不得礼数,悄悄卷起官服独个儿离开,好在没引起谁人注意。
这是处隐蔽的巷子,天黑得又早,阴翳的天色沉沉压在他心上。又开始零星飘雪,他没带灯具,在一片朦胧里迷了好一阵路。临走到城门时,桑澄想起满身的酒糟,蹲下抓了几把雪往胸口衣领用力乱涂,想把气味痕迹都压下去一些。融化的冰水透到了里衣,桑澄哆嗦着来回跳脚,哈了口气到掌心闻了闻,一下皱起眉头。出了城门,就离惯例的地方不远了,桑澄迎着风哈气,那味道却顽固得很,胸口衣服又还没干,急得他蹲下来不走了。贴身的衣服被雪水浸透,桑澄牙关直打架。官道旁松软的白雪未经人畜践踏,看上去干净无害,桑澄犹犹豫豫抓起一把,冷不防啪地被硬物抽在手上。
“你做什么?”
雪初落时,江勤无伞,就到街边店屋檐下躲一阵,站不够一盏茶就又出来望着。往往返返,还是落了雪,打湿的发缕黏在额上。这么个冰雕玉砌的公子在雨雪里受累,店家看不过去,好心请江勤进去坐坐。
“不进来,你也带把伞去。”
“这……多谢了,我一时借用,明日便回来还。”
“嗨、这是旧物了,你直接拿走也罢。”
江勤就到城门口去等。腰牌被早上的侍卫送回去了,失了进出的凭证,江勤只能在护城河的桥上候着,没承想把个鬼鬼祟祟的小东西抓了正着。等待的焦虑和担心让江勤真有些火起了,伞骨坚硬,把人手上雪团一下打散了。
“傻看我做什么?起来。”
受冻的手又冷又疼,桑澄怕得一时不敢揉,只蹲在地上仰头眨眼。江勤拿这惊弓兔子没有办法,只能也蹲下去把人双手捂进怀里。
“何故这样晚?你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
桑澄平日七步成诗的机敏一下断了:“我、今天—今天,你怎么来了?”
“你冻糊涂了?我哪天——嗯?身上什么味道?”
江勤皱着眉把人强拽起来,桑澄和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倒,让他趔趄几步险些站不稳。桑澄脸埋在他胸口怎么也不抬,抱着他像个树熊。江勤对这忽然孩子气的撒娇好气又好笑,这曾是他年幼时的手段,今个怎么忽然又来这一套?
“你喝酒了?”
桑澄紧闭着眼不答话,在江勤眼里就是默认了,三思两想就把孩子的心思拆了个七零八落。
“你赴他们的私宴了?”
“……”
“身上撒的什么,怎么这么凉?”
“上笙……”
“是中山酒。”
“……”
“还想吃雪,是要对我撒谎了?”
桑澄把头抬起来,眼神里满是张皇失措,可又分辩不出来。
手被强行掰开,离了人的肉体桑澄只敢低头站着,忽然身上被披了件衣裳,头顶伞撑开投下一片阴影。桑澄没推辞,松松拽住江勤撑伞的胳膊跟着走。东一脚冰西一脚雪的,桑澄忽然有些丧气自己为何长大了,他要再小一些,江勤一定会抱着他走。一路都无话,桑澄偷眼看时,触到江勤冷峻的脸就慌忙避开。江家府宅不远,家丁开门时连连哎呀着给两人拍打碎雪,念叨回来太晚饭菜都凉了。
“上……”
“家父就寝了吗?”
“怎么能呢,公子不回来,老爷担心得很,还是我们劝着才吃过了饭等少爷您。”
“罪过重了。”
江勤照例要向父亲问安,未曾瞥桑澄一眼就匆匆穿过正堂。桑澄呆立了一阵,红着眼眶拒绝了拉他去吃饭的家仆,甩袖子拐进偏厢。进门的几间屋是放杂物的,冬季就用作柴房炭房。江家有自上而下的种种好习惯,柴垛码的整整齐齐,中间空地连炭星子都不染。往常江勤要教训他,也多在有灯火暖炉的敬惜阁,这会儿他偏生了赌气的情绪,在青砖地上狠心就跪下去了,寒气扎进膝盖,桑澄一动不动。
“爹……”
江举候在中庭,阖着双目养身。闻声才睁了眼睛,摆摆手制止了江勤行礼,手杖指了邻近的椅子让人坐下。
“怎么这样迟,这天气要冻坏的。”
“儿子哪有那样弱不禁风。爹要保重身体,日日守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哼,翅膀硬了,嫌爹老了管不了你?”
江举勾指头敲了他额头,江勤苦笑着接受这亲切的惩罚,和他还是个稚子淘气时一样。江举作为家主,并非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却对江勤显出格外的宽厚。
“又是桑澄的事?你对他上心也要有度,今天是怎么回事,看你脸色不好。”
“桑澄毕竟年轻,我多照顾他罢了……他,失察被搅进同年私宴去了。”
江举收了笑容。
“爹莫怪罪!不是桑澄不懂事,官场人情世故难免,我点醒不够管教疏忽,真出了什么差错也是儿子的不好。”
“你有一点是说对了,桑澄是个奇才,可毕竟年轻。官场险恶的事一环套一环,我本就不赞同他过早锋芒毕露,迟早是个麻烦。江氏家大业大,还用不着沾他一个状元的光,他恐怕会连累你。”
江勤有些头疼。这才是江家主一贯冷峻果决的形象,即便对桑澄,都比对他这个独子严厉得多。
“桑澄和我这么多年,早如兄弟一般。他……又失了四方,儿子一想到就难受得很,爹就当我替四方尽义务吧。”
“言尽于此。上笙,你也知道怎样是对他好。”
往日三两句就结束的问安,今天拖得时间有些久。桑澄腰弯下去,双手撑着腿保持平衡。着实有些难熬了,他还咬着牙硬撑,直到身后门吱呀一声,他下意识想立刻跪正,麻木夹杂心虚,反而一个趔趄险些倒下去。
“你做戏给谁看呢?”
江勤问了一圈家丁才从犄角旮旯里逮住他,亏他能躲在这里,看着人单薄的后背,江勤气结到想踹下去。
“老爷和你说什么了?”
“问安而已,能说什么,起来!”
“我惹祸了,家主本就不喜欢我。”
“……起来!”
“你要罚就在这里罚,我不想让家主听见。”
桑澄大力甩开了江勤来扶他的手,钉在地上似的。江勤心里一沉,居高临下看着咬牙切齿的小人儿。
“你再胡闹。”
江勤严厉时话会变少,只掷出来半句就够了。
“不吃饭就饿着,差一顿两顿碍不了事。游四方带着你时,你连十天半个月不也饿得起吗?”
被这话一激,桑澄汪着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他清楚江勤是故意的,两手攥紧了布料硬抗,但心里的防线还是一下破了。
“念着你那点情意,我少有和你挑明,把你惯坏了是不是?一年了,一年了桑澄!四方生死未卜,换回来你现今懦夫一般,优柔寡断自怨自艾,靠糟践身子和我怄气?你想想他值不值得。”
江勤知道自己话说得过重且不讲道理。桑澄只是依恋他,才偶尔显出脆弱。以前那个青涩内向的孩子分明是一夜间死了。圣贤道理谁都会说,但跨过世俗情谊非人力可为。
“我错了。”
“我教过你,隔墙有耳。何况我的状元郎......你是多贵重,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底下。哪天被抓了把柄,他们只会藏起来,用作以后杀你的刀。”江勤蹲下去平视他,“澄子,忌讳我的人也多,人人都知道你和我走得近,他们暂时还查不出什么,有时我护不到你,你长大了,做事是为你,也是为我。”
桑澄一下内心有些惶恐,从来都是他告诫自己自重,江勤从未和他叮嘱过这话。
“是......为你。”
“尤寡尤悔,忌妄自菲薄。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才酒肉亲。你要么像我,居高不染;要么像他,淤泥里滚又游刃有余。”
江勤起身,从一旁垛上拾了根细柴,上下捋清木刺,桑澄怔怔看他转回来立在自己身前。
“小惩大戒,伸手。”
桑澄跪正举高了双手,并着递上去。该说的都说了,江勤教训他也不会留情。柴火棍劈下来,江勤甚至用力到踮起了脚,着肉声沉闷,桑澄短促的哭叫和木棍断裂声一齐发出。江勤丢了半截柴火蹲下去,把蜷成一团的小人儿掰直了抱起来。
他竟长这么大了。
“好了……真沉。我多久没抱你了?”
“从,看金榜那天。”
“记得真清楚。明天休沐,今晚睡敬惜阁吧。”
江勤寅时就醒了。
敬惜阁是江家的书楼,第三层有个简朴的卧房。江勤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到桑澄读书时,这里就易了主。平时,主仆有别,两人也不敢做得太过,桑澄只能一个人睡客房。唯有敬惜阁这一方小小天地,是两人仅有的温存之处了。
桑澄睡得还熟,月光下清晰可见小人儿的睫毛微微颤,应着均匀的呼吸。江勤静静看了他一会,目光自上而下,就移到了他的手。桑澄睡觉不太老实,伸长了胳膊露在外面,朝上的掌心有一道发红的肿痕。江勤小心翼翼把他的胳膊塞回去,自己披衣下了楼。
这个点,就是醒着的家仆也没几个。江勤掌着灯到中庭。江府深且阔,前后院间隔了一大片空地,在寸土寸金的京都,这片中庭栽满了并不名贵的梨树。冬季里枝叶梨花都落尽了,这里只有干巴的枝桠朝天指着,更显得开阔了几分。江勤晨起在这里练剑,无冬无夏,无雨无晴。
江勤执的是练习剑,却是一把特制的,木壳内里灌了铁砂。这天下着雨和细小的雹,江勤的剑行云流水中就劈出了咔咔哒哒的爆裂声,映着月光,一袂白衣在影影绰绰中翻飞。江家已无人能当江勤的陪练了,就算有,也熬不住日日天天起这么早受罪。江举既心疼,又怕委屈儿子,只能为江勤从宫里请禁军卫当他的师父,每三天授一次课。但在这间隙,江勤只能独自练习。
好在他不是怕寂寞的人。
收剑入鞘时已到了卯时,天有了微微亮的迹象。江勤的汗透了里衣,他要在太阳升起前沐浴一次。江勤不爱操劳下人,总要自己去去后院提水,灯笼纸里,蜡烛已燃剩了一个矮矮的桩子,快步疾行时还要顾着风,江勤就没太顾眼前,灯笼杆都要戳到人了他才一个急停站住。
差点没把他白毛汗吓出来。
临灭的烛光本就飘忽不定,一片摇曳中照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直勾勾盯着自己,江上笙后滑几步当即按在了剑柄上。这女人脸不是鬼影,还真真切切浮在那儿,又咧开了嘴。
“嘿、嘻嘻,咦!吓到了!”
这瘆人的笑声反而让江勤松了手。
“……夫人。”
京城里都知道江家母是个疯子。
邹婉是江勤的母亲,但从江勤记事起她就已是疯疯癫癫的了。据说是在元空元年,生下江勤后就一夜成了这样。江勤不敢叫她母亲,邹婉不认人,谁叫了娘亲的字眼就会引起她的疯病,轻则挠下对方脸上的几缕血肉,重就不一定会怎样了。
“嘻嘻,好俊的公子哥。”
“夫人,外面冷,我送您回房。”
江勤恭顺地上前搀扶,但警惕地保持距离。邹婉的眼睛溜溜转了几圈,忽然跳起来拍巴掌。
“咦,别碰我,我怀了个儿子,我要生了。”
江勤忧愁地看着邹婉。江家多才俊,本就是出美人的世家。能嫁进江府,邹婉当年也是玲珑红颜,一手好琴名动京城。她已年过四十,却把这句话重复了十几年。邹婉爱怜地抚着自己扁平的小腹,眼神充满慈爱,看得江勤心里一颤。
虽是个疯妻,江举不仅不休,连一个妾也不纳,真真是要白头偕老了。这让江勤坐稳了江家独子的地位,也给他的童年带来无限孤独。江勤只依稀记得有过一个乳母,江举虽溺爱他,但毕竟是个男人,对唯一一个儿子抱都抱不得法。江勤跟着又叫又拍手的邹婉,亦步亦趋伸手护着怕她摔跤,虽是个疯子,也能触动一个少年人心里柔软的地方。
“哎呀,罪过呀!小少爷快躲开。”
打着灯的家仆呼呼啦啦来了几个,手里竟拿着麻绳棍棒,神情紧张地像是来打狗。
“你们放肆!”
家仆们当即愣在原地,细雨中就剩嘻嘻笑的邹婉拍着巴掌兜圈,真像个烂漫少女似的。小少爷的温和是出了名的,几个家仆都是第一次见江勤动怒。
“少爷……昨夜是小的没上好锁,今天她、夫人她就……”
“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你们是侍应家母还是看押人犯。”
家仆们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江勤几步追上邹婉,扶住了跑远的母亲。
“夫人,既然有孕在身,更不宜走动。”
“咦……是,是呀,不是才夏天,怎么这么冷了。”
“您穿的薄,要冻坏小公子了,我扶您回房。”
邹婉就真的安静下来,由江勤搀着,小心翼翼地走路,和刚才疯疯癫癫的判若两人。家仆们不敢作声,只能打着灯笼跟上去。邹婉走得慢极了,真像身怀六甲,护住腹中的珍宝。
江勤的怒意也在这短暂又漫长的行走中平息了。
他理解家仆的紧张。从他记事起,后院邹婉居住的角落就是禁地。五六岁时,江勤私自探险到此处,快活地跑向邹婉喊了一声娘,被这个疯女人险些掐死,是送饭的家仆救下了他的小命。江勤至今还留着难以愈合的伤疤,从那噩梦般的记忆之后,就几乎彻底与邹婉隔绝了。
“……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一切顺着她来。多久没给她梳洗了,时间久了也别厌倦,夫人要有什么事,尽可以和我说。”
“知道了,少爷。”
江勤目送邹婉回房,本想冲一脸凄惶的家仆笑一笑,但终究没笑得出来。
“别担心……我昨晚睡得不好,照顾夫人,你们辛苦。”
家仆连声说着不敢当,把江勤一路送回了敬惜阁。雨渐停歇,天已放亮,让江勤心情开阔了些,何况桑澄也该要醒了。
游四方被反绑着跪在辕门下,快被埋成个雪人。
尉迟恕在校场高台上远远望着,风雪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为个人情,命都不要了。这可真是……我见过最荒唐的人。”
何安塌着眼,抱臂立在一旁。
“何伯,您喜欢这孩子的,对吧?”
“放屁!老子会喜欢个贼?”
“您幼子若还活着,应该与他一般大了。据说他受刑以来,也一直是由您照顾。”
“那是我瞎了狗眼。”
何安的话冷硬带刺。尉迟恕不由笑出声,把头转向何安:“军中偷盗当斩。您若想包庇,此事大可以就此带过。可偏偏是您老把他扭送来的,又借祝统帅不在军中,不许我杀人。您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何安没有搭腔,尉迟恕静静看了他一会。曾经的虎贲军队正,过去刀削斧砍般的脊背竟已微微弯了下去,显出苍凉的老态。
“何伯,那我就只能让他辕门候斩了。祝统帅可要三日后回返,你要他跪到那时吗?今夜他不就冻死了。”
“不关我的事。”
“您下一声令嘛……我当即斩了他罢了,也少受这些罪。”
何安斜了他一眼。尉迟恕入虎贲军时,还是他手下一个青皮后生。他也横刀跨马过,一晃三十年,曾经跟在他身后冲锋陷阵的下属,如今也是堂堂偏将了。
“让他冻死更好。”
何安甩手翻下了高台。这位老上级照样是这等冷脾气,天黑风雪重,尉迟恕不得不苦笑着跟上去,最后匆匆望向辕门一眼。
游四方还在原地跪着。
雪埋到腰时,他会尽量抖落。绑在身后的双臂无法护住前胸,游四方牙关一阵阵打颤。据说,人要被冻死时会觉出火烧般的烫,他还有些庆幸,现在浑身还是冷的,还能再撑几个时辰,也许,真能挨到天亮呢。游四方也想不透挨到天亮又能如何,也许见一见太阳,就是要死也好过些吧。
游四方把头埋下去,龟息能绵延守住他的生机。脑海中有一团混乱,口中喃喃些无谓的低语。
“师父……怎样才算是守住那个义字。”
京城发配到却虎岭有万里之遥,从死牢熬刑的七日,再到偃旗军中沦为军奴,一路的罪比他十数年受的还要多。下狱以来八个月了,他的这一遭横祸,师父知道吗?江勤可否知道他如今的生死?桑澄,还有桑澄……
脑中忽然有一丝清明。京城科考春试早就过了,桑澄考中了吗?哼,若是桑澄不中,朝云这官场与江山才算是尽了气数……游四方觉出自己无端的傲气,不由自嘲地牵动嘴角。桑澄是上九流的人,和他判若云泥。将来读书为官,务必谨慎,别惹了江勤动怒,江勤可不如我宠你。
游四方笑出了声,寒风搅着雪粒,顿时灌了满喉咙。惊天动地的咳嗽中,震得他天灵盖都疼,胡乱无序的想法争先恐后涌出,龟息都压不住。
师父要寻个新的徒弟吗?会是哪个倒霉蛋要做新的小九爷?师父他老人家,年纪都多大了,再收一个,还养得过来吗……游四方并不以为自己贵重,义九这一脉,绝不会因他一条贱命断绝。毕竟那人帝位不稳,将来还要收拾朝云的山河,离了义九,恐怕下九流的人他压不住吧。
但此话说来……他是否知道自己落难。
游四方的笑意逐渐褪去了。不可能不知,走野归来,两人必要互报平安。可他若是知道,为何甚至不见他一面。他心思本就细腻,师父因此多次斥他,说优柔之人做不了义九。
被折磨到这一步,他自然清楚背后是个他看不透的局,被执的棋而已,本就是吃人与被吃,不应当想这么多。那么他是执棋人吗?他若不是,就是袖手旁观了?这是个什么局,师父呢,师父又是什么角色……
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又把他打断。
游四方匆忙吐了一口,不愿让这口浊血阻塞思路,实际上他已半梦半醒。他倒不怕执棋人是师父,师父哪怕直白说一句,游四方也不吝将命给他。苦苦支撑至此,甚至是因担心他自己还有用,死早了要误师父的事。但若推他到绝路的真是云禛……他可真要难过一阵子了。
游四方思路飘摇,稍一分神,打乱了维系一线的龟息。
寒气入体,游四方微微变了脸色。儿时遭的苦难给他落下满身病根,师父接手照顾他以来,苦药汤子把他喂大的,未曾想到今天还未把孽根割尽。自幼的喘病最为凶险,他从来最怕冷。
耳边有遥远的马蹄声,辨不清真假。
“游四方!!”
“……”
喘病无药压着,即刻就能发病,胸中府内的喘息声已压过风雪。
“你可是游四方?”
“别打我……别用刑了,……我真的不知道。”
祝辞翻滚下马。
赵平紧跟在后,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主帅,吃了一路雪尘。昨日守岗,竟真等来一封鹰信。
祝辞阅了两眼,就此失态。昼夜不歇奔袭回营,连未完竟的工事都就地丢下。赵平这一路脸被冻得发紫,跟着祝辞一同下马,扶住那个人形雪堆。
“赵平——!放那只来时的鹰下山。”
“可、可祝帅,您自己……”
“有什么可?!放了鹰,你到山口,等人来。”
赵平惊诧地看着祝辞:“祝帅?这夜大风雪,谁能上山来?”
隔着雪幕射来一记眼刀,赵平一阵哆嗦,领命应了是,跑进风雪中隐没在夜里。
“别再来、我受不住了。”
祝辞将游四方纳进怀里,伸手探他气息:“别怕,你不在京城。”
“我不知道……玉,玉是家主江举给的——”
怀中人呓语不止,看来还在被噩梦缠身。
“四方,撑着游四方!谁教你的这邪路子功法!”
祝辞一掌拍在他背上,拍散了他最后一点护心气息。龟息虽能一时留存生机,却要日后十倍气血偿还,最忌青年人动用。
“长、长生……”
“什么?”
祝辞将狐裘披风裹在他身上,游四方喘成了个破风箱,出口的话辨不清声音
“四方……你叫谁?”
游四方受了些安抚,稍稍安静下来,朝着暖和的地方缩了缩。七尺多的男儿,抱在怀里竟这么轻。
中军帐的炉火烧得格外旺。
游四方烧得绵绵不绝,途中半睡不醒寐了一会。喘病到夜间最为凶险,肺腑如被钳死,游四方混沌中撕扯自己的衣物,好像扯烂这层布料就能吸进气了。
“做噩梦了?”
祝辞一直守着,按住了他到处抓挠的双手。游四方没有真的醒,左蹬右踹地想挣脱,可一动就喘得越发剧烈,他就半梦半醒歇一会接着挣,几番下来把自己折腾成了个破风箱,搅得祝辞头疼至极。
“好个犟种。”
“别、不要……求你!”
“……这是又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嘶哑,祝辞快按不住了,索性把他抱起搂在怀里。
祝辞守到后半夜,守来了夺门而入的赵平,带进了一团风搅雪,祝辞下意识把游四方捂得更紧了一些。
“报、报统帅……鹰没有回来,但人、人……”
赵平跟了他许多年,不至于这么不懂规矩。不过下一刻,祝辞就理解他的见鬼般的神情了。
真来了个形似活人的东西,跟着赵平进门。赵平紧张地按着佩剑,盯着这高出常人一头、宽于常人一圈的雪怪物。
“呸、我最少吃进去两斤冰碴,之庭,你养的这小丘八怎么回事,门都不知道关的。”
雪怪费力地把门顶回去,每动一下,身上扑簌簌就往下落冰落雪,等他走到同样一脸愕然的祝辞身边时,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雪路,人也缩小了一圈。
“哟,都亲得抱怀里啦?放开放开,这可是我儿子。”
雪人摘掉了帽子,又抖下一大块冰渣,掉下来碎在脚边。来人的脸已被冰糊住了,但声音居然一丝都不抖,甚至还带了轻松的俏皮。
“你、你……”
“你什么你,几年不见,之庭你敢不认我了?”
游四方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身上寒气这么重!离远!”
“哎呦,他都快病死了,还在乎这点寒气。”来人嬉笑着,但还是退后几步原地蹦跳起来,不一会又抖落出一个半人高的雪堆,“那个小丘八,这么没眼色,滚去给我打热水来。”
赵平呆滞的眼神活泛了一下,木木地点头领命,可怜又被半夜驱赶入那一片暴风雪里。祝辞准备把游四方放回榻上,抱了半夜,腿早已压得麻透,亏是天下第一将军定力惊人,终一个趔趄不打把人稳稳放了回去。游四方骤然离了热气,半昏迷着就伸手抓捞,恰巧勾中了祝辞的衣襟。
“嚯!这小白眼狼,我养你十几年,也没见你什么时候这么粘我。”来人揭去几层沾雪的衣物,人又缩小一大圈,显出正常的人形,“来、之庭,把他捆起算了。”
“九方牧!人要死了!!”
九方牧笑嘻嘻在脸上脖子上猛搓了一气,擦出了点血色,在手心倒了几粒紫红色的药粒。
“别担心别担心,我这儿子命硬得狠。急病重药医,紫金丹,这是他从小吃到大的,一炷香管好。”
祝辞不愿把游四方的手掰离,就跪坐下来由他拽着。九方牧的动作粗暴,掰开嘴就往里塞药,没想到将要塞进去时游四方猛力咬上牙关,上下两排白牙严丝密合,力气大得几乎把九方牧的指头咬掉。
“唉,这都不用滴血认亲了,这就是我的亲……亲养儿子没错啦。”
祝辞一贯温和的眼神现在像是要杀人,显出了偃旗军的虎狼血统,嬉皮笑脸的九方牧也不得不心里咯噔一颤,收敛收敛笑意。
“别急……死了我赔你一个。”
九方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取出东西的不是药,看着竟像是……一颗果脯。九方牧将小药丸按进果肉里包好,重递到人嘴边,碰了碰游四方的牙关。
“小东西,吃糖了。”
祝辞惊异地看着九方牧使这拙劣的哄小孩的把戏,更为惊异地看到游四方竟真的缓缓张开了嘴,由着九方牧粗暴地塞进了这包藏祸心的果干。
“是我亲养儿子吧,从小惯的毛病,不吃糖就不吃药。”
“……不平,你就是个混账东西。”
“唉,你说我家那老爷子,给我起什么表字不好,偏叫我这个。”九方牧一屁股坐在榻上,给游四方掖一掖被角,“九方——不平,九方不平,这可不是个好名字,他这不是咒我朝云吗。老皇上那阵文字狱那么凶,怎么就没把他法办了呢?”
祝辞那一潭古井无波眼下被打了个支离破碎。
“你们的官道真是废了,遭雪崩了吗?走到一半就要攀悬崖。凉州风雪也够大的,比京城带劲多了!今儿算是大雪吗?要想在这黑灯瞎火里翻雪山,还真不大容易。”
九方牧翻覆看了看自己苍白发青的双手。祝辞内力走了几个周天,尽量稳定心神。
“游四方能不能活?”
“能。我说了,这孩子命硬。”九方牧瞟了一眼,看看床上人的呼吸,“命越贱的人,命也就越硬,天降大任呢,现在他就是寻死也不容易。”
“月照之人,怎么会成了你的养子?”
“你这话反了。他是先成了我的养子,再被选为了月照之人。”
忽地又是一股风搅雪。
“统帅,热水烧来了。”
可怜的赵平已被冻得不成样子,一盆水只剩一半,估计是路上手抖撒了那么多。九方牧从地上的碎雪抓了一把,团了个雪球扔过去,正丢到赵平脑门上。
这怎么似曾相识的!
“放下就快滚蛋,没看见我还和你们统帅叙旧吗……咦你这个小丘八!这是热水吗?我的口水都比这个热。”
“我,我刚烧好的时候它真是开水,走了五十尺路到这里就……没冻住就不错了。”
赵平抱头连连后退,掉头就跑。这个怪人比眼前的祝辞还要让他畏惧,比门外的暴风雪还要可怕。
“你接着说。”
“这儿子是我买来的,五贯钱,便宜吧?”
“……什么?”
“是我买来的,早知道这便宜儿子这么好,早该多买十个八个。唉,你看,你是不是也喜欢上了?就没人不喜欢我这亲养儿子的。”九方牧又看了游四方一眼,确信他呼吸真的平顺,才接着说下去,“元空八年,我在京城,在市集上恰被这小子摸了荷包。”
“呵,堂堂义九?”
“嘿……这陈年旧事,你不问我才不说呢。你想我义九,一辈子行侠……好吧好吧,偷**狗,游手好闲……哪儿能这么阴沟里翻船呢,被一个不到我腰那么高的孩子摸走了钱袋。好在,最后一把揪住了他衣领,没丢我的英名。”九方牧难得语气沉静,浅浅笑了一下,“那时他只有那么小一点,瘦得……瘦得和现在差不多,眼窝陷下去那么深,满眼睛害怕,汪着一圈眼泪却不敢掉下来。”
“原来只是个市井孩子吗……”
“是啊,元空八年,幽然南下,你知道的,兵荒马乱,整个朝云都在打仗。他是人牙子的‘货’,也许是被爹娘卖了,也许是让人坑蒙拐来的。”
“人牙子?”
“噢、嘿!我倒忘了你是个上九流将军。人牙子嘛,买卖人的****,灾年里遍地都是。卖孩子卖壮丁卖女人,孩子卖得最多。他们也不全卖,留几个在手里就是‘货’。”
“留下来做什么?”
“这个么。蠢一点的,挖眼拔舌头,扔在街上当流丐,但这种人养大了也就废了。机灵点的,教偷盗,即便失风被官府抓了,也只是打一顿就放人。但这一行练起来苦得很,偷钱的若不如讨钱的挣得多,照样要被人牙子挖眼拔舌。”
“……”
“哟,祝大将军,怎么着,这就听傻了?”
“九方牧,你身为义九,应行义事,号令九流,保养百姓。这丧尽天良的勾当,你竟也不管吗?”
九方牧哼笑一声,搅了搅热水,擦在自己的脸上。
“天下乱,义九生。人牙子本也是流民变来的,官府若能将世间涤荡清明,何需义九来收拾山河。哪一朝兴旺都最苦百姓,就算朝云没了也还有义九,到底是他云家坐天下还是我坐天下?我只是个捧水救火的,气数要尽,神仙也救不了。”
药效渐起,游四方风箱般的喘息缓缓停了,中军帐静默下来。
“四方是你救下来的?”
“唔,这一眼定了缘分吧。我知道人牙子都不走远,拘他一会就有人来了……才五贯钱,他们连价都没还一还。是个便宜儿子吧?要不怎么说他命贱呢。我不能真让他随我的姓,命贵登高堂,命贱游四方……我就叫他游四方了。”
“四方他,是你带大的吗?”
“这怎么能,我自己都养不活,我可不会养儿子。”九方牧挠了挠头,“买下来之后——后来,后来我就把他扔给江举了。江举这人你知道,也就是个替人养儿子的命……四方是和江勤一同长大的,江勤没什么玩伴,小时候性格又那么闷,两个小的做个伴也挺好。何况,月照也理应和金乌在一起,月照一切都来自金乌的光。”
“他的年龄户籍,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他要为江勤替死,自然要方方面面造假造得像。”
“所以,连表字你都要为他取月照吗?”
“嗨……这是帝师的意思,要他认清自己的命。我嘛,对他,我还没那么狠……啧,之庭,和我交代交代,你们偃旗军是怎么委屈我儿子的?身上没一块好皮,怎么比他从大牢里拖出来时还要瘦了?”
祝辞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我倒是要问你!月照计划中何来充军一事,还偏来到我偃旗军中?!你知不知,充军是低微之事,上达不到我这里,何况我又在修筑栈道,其中那么多变数,如此凶险,谁把他充军来的?你真该看看!他来时还有没有人样了,让我怎么认得出来?!”
九方牧捂上耳朵:“好好好,你倒兴师问罪。之庭,你之前只懂半个月照,我如今能同你坦白了。月照是帝师布了六年的局,八个月前就该结束,四方该在牢中就已替死。我也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一个活的徒弟。”
“你说什么——我以为,他只是你们用来以假乱真……”
“想要乱真,死人才最安全。月照只为了把他做成活靶。原定的结局,就是由着魏淳把他拷打至死,秦门旧事已了,老贼的疑心也就消了。我也只知道这么多。至于现在的局面,内情如何,大概只有帝师自己清楚。”
“遇见你和帝师,真是这孩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啊是啊,从前我还以为,是我从魔窟里捞了个孩子。现在想想,我们把他的命搅得更苦了。”九方牧又摸了个果脯,碰了碰游四方的嘴唇,果然又顺利喂了进去,“呵,他又偏爱吃糖,你要有甜食,多给他补一补。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罪等他受。”
“九方牧,你当年教他什么不好?让他学你鸡鸣狗盗之徒。”
“我堂堂义九到你嘴里就成鸡鸣狗盗了!义九能号令九流,比送子娘娘还受百姓爱戴,你说有什么不好的,我干过哪一件是坏事?”
“若你把他送到一户好人家,也不至于被帝师看中,挖眼拔舌也好过沦落到这一步。”
“当年我没想到帝师会看中游四方!我真拿他当儿子养的,帝师向我要四方的命时,你知道我多心疼?”
“而今,你打算将义九令传给他?”
“是,他毕竟还给了我一个活的徒弟。之庭,我要老了,二十年间我再没找到比他合适的人。”
祝辞静静将怀中人的乱发抚到耳后。
九方牧要老了,他的徒弟却还没完全长成。可这么重的担子,眨眼就要落在他身上了。正如先帝留下的一摊乱世,也正沉沉压在另一个年轻人肩上。
风雨飘摇的朝云,真要交给两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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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3: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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