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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1页]

作者:过时不候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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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防吞
算文案吧:
这是皇帝最后一次御驾亲征,这一次征战的结局,为中原王朝的北疆赢得了近百年的安宁。凯旋途中,御驾转道天宁寺。朔风飞雪、边塞苦寒,数十载光阴流散、物是人非,只余巍巍高塔基座上浮雕的负塔力士,沉默见证了一代人的斗争与求索,爱恨与纠葛。
简言之是个乱世中小伙子们升级打怪的故事。磨磨唧唧写了好几次,还堵在城里没出六环,一边发一边写不知道能写下去不。
扭曲狗血,请吐槽拍砖,只是谢绝指导三观。
楔子
朔风扑打在迎候于天宁寺山门的僧侣们身上,皂色僧衣随风鼓动,如空中震荡的沉重云层。这一刻的枯树冻土,尽显漫长北陲冬日最寻常的冷冽萧索,并没有因为御驾的即将来临而流露丝毫温霁和顺的迹象。
这一年秋天,突厥人企图越过上郡边关卷土重来;皇帝亲征北疆,两月间大小数十战,帝国奔袭的铁骑如摧枯拉朽的西风将突厥远远赶入漠北。这胜利来得太过迅猛而容易,以致当时的人们都不及意识到它的重要:经此一战,中原王朝的北疆赢得了近百年的安宁。
边患既平,班师回朝。队伍本应经化政郡而返西京,行至半途,皇帝却突然撇下大队,直向这座天宁寺而来。
众僧默立等待许久,却仍不见皇室的仪仗,远远只见一支马队。疑惑枯立的人们直到看清被簇拥那人所着的赭色常服与九环束带,方才明白,圣驾已经到来。
住持微微持身正襟,待抬手揖礼时,正好迎上一步踏入的贵客。皇帝已不年轻,胡须中掺杂着银丝,而这一丝苍老却在赤黄袍衫的映衬中现出高贵与威严。这种由柘木染就的织物遇光明则黄而泛红,遇晦暗则赤而泛黄,随流光而转色,为当今皇帝所最钟爱。
僧人们随着住持施礼唱道:“陛下。”
皇帝随意挥手道:“都免礼吧。”
住持直起身来,竟觉这话有似曾相闻的熟悉。其实他与皇帝在这里仅有过一面之缘,而那已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皇帝忽而望向寺内的高塔道:“这是照原样修复的么?”
住持答道:“是。”
皇帝说:“朕要看看。”
这座高塔在数年前曾毁于大火,而后诏令重造。暮色中,数十丈高的塔楼巍然矗立,檐角挺拔,顶刹端庄。塔身正方而外墙素整,只在台基四角相交的两面壁龛内,各凿刻一具负塔的力士。这八位力士筋肉劲韧暴胀,重压下虬眉叩齿,神态却昂然不屈,令人望之而生敬畏。
皇帝抬手拂过石刻道:“这似乎仍是原物?”
住持道:“陛下好眼力。当年大火中,塔身虽毁,塔基犹存。这八具浮雕正是原物。”
皇帝点头道:“法师引朕登塔吧。”
于是住持于前引路,皇帝随他拾梯而上,卫士们跟随在后面。皇帝自觉行得并不算快,然而待攀至塔顶,却已止不住微微气喘。他向北远望只及莽原苍茫,才忆起前次于塔顶远眺时,并不是这样萧索的季节。
这座高塔,他们往日都曾登临,而如今凭风高处终是只剩下他一人,甚至他今日走过的路径,都已不复从前。他并非胜者,而只是幸存。他们的年华都已永不会枯朽,在此刻与时光一起来嘲讽他的衰老。皇帝凝然不语,塔内只闻飒飒风过,时光在静默中流逝,护卫的侍从无人敢发一声。住持微微侧目,看来这位戎马天子不怒自威的严厉,并不曾随着年老衰弱而有丝毫消退。
忽而,一道夕照日光从云层罅隙中刺出正投射在塔前。突兀枯枝瞬时如披挂金叶,在周遭灰白中明亮耀眼。那金光仿佛亦跃进皇帝的双眸,他沉郁的面孔终于松动,并且流溢出光彩。
纵然寂寞,他终究在此刻立于此地。久已沉默的过往就像塔基上遒劲的力士,他们驮负着他踏上这高处,他应当做的,便是替他们好生看过这面前的山河。
是夜,御驾下榻天宁寺。才过掌灯时分,天空突降瑞雪。这是干旱了半个冬天之后,整个朔北的第一场降雪。纷飞的雪片簌簌飘过,僧人们默默合掌诵经,感赞天子为本地带来的福祉。
皇帝披着外氅踱在门前,唤过值守的卫士道:“与朕取笔墨。”
随侍在屋内相谈的中书令笑道:“陛下善发雅兴?”
皇帝郑重道:“立碑!朕要为天宁寺制碑序与碑铭。”
寒风漫卷雪片落在皇帝的掌心,倏然融化。人世间转瞬流散的事物太多,惟有岿然磐石,千秋不朽。
皇帝在一日的驰马颠簸后沉沉睡去,殿外飞雪飘摇北风呼号,天空被映得血红。这景象亦清晰现在他梦中,遥远却又真实。很久以前,正是在北方边塞苦寒的冷夜,他胸中第一次涌生出争夺天下的野心。从此天高路远,不容他片刻踟蹰。然而,今夜梦中回首,他恍然发觉,那并不是一切的起点,他——与他们命运的转轮,实则始动于更早之前。
那是在前朝敬帝大统廿年一个暴雨瓢泼的夏夜。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以下正文,时间轴回到大统二十年------------------
雨幕从墨黑夜空倾坠而下,仿佛天河跌落。初夏深夜中细碎聒噪之声尽被雨声掩盖,轰鸣之中,狂劲风声亦不可闻。树木枝叶飘摇,粗壮主干摇摇颤抖。骤雨之中,唯有雄健殿宇岿然不动。白日里骄阳炙烤,大殿九脊顶的青黑筒瓦仿佛滚烫冒烟,一朝骤遭冷雨冲刷,竟如生铁淬火,映射出寒刃般的光泽。厉闪倏然劈过夜空,惨白光亮之下,正脊两端鸱吻与垂脊上兽头眸光一闪,俄顷的雷鸣宛如低吼。天地为之震颤,如注暴雨肆虐施威,尽压在屋顶之上。只是这沉重压迫却被巨大斗拱稳稳承托,华栱相叠向外出跳,穿过栱间的双层昂尾如利剑斜刺;深远的出檐舒展向外足有一丈而多,雨水沿着陡峭檐角洒落;饶是如此,台基地面仍难免为风吹落雨泼湿,数人合抱的檐柱下端,雕做莲花的柱础恍如水中而生。
风雨声为厚重殿门阻隔,虽是深夜,殿内仍灯火通明。蜡台上的明烛彤彤燃过半夜,赤红蜡泪如血。几道屏风将空旷大殿分隔开来,铜质底架铸做豹型,豹尾卷曲,利爪狰狞,口中锐齿尚噬咬着一只公鹿。公鹿神色哀戚,而那猛兽却怪眼圆翻,眶内镶嵌的矅石闪烁,扬起的口角竟如含着狞笑一般。
宝座之上,西燕皇帝默默向下看去,这几座屏风底架是平凉郡的西域工匠制造进奉,意态栩栩如生,一目望过只觉那豹子也正凝视着他。皇帝悚然一惊,不由凛然;再细看时,又觉那兽眼已转向殿下踱步那人。皇帝怔忡半晌,暗自苦笑,他做这傀儡皇帝亦有廿年,而今鬓染白斑,仍不过是受制于人铁腕利齿的草食兽罢了。他整了衣裾,端然开口道:“大冢宰请坐下歇一歇吧。”
大冢宰尉迟扈闻声停步,转首笑道:“陛下疲乏了么?”
皇帝含笑未语,只微微向身侧看去。尉迟扈顺着他眼光,方见坐在皇帝近旁下首的那人,手臂支着瓷枕,倚靠着已睡了过去。尉迟扈微微蹙眉,沉声唤道:“周公。”
那人面目尤很年轻,浅眠中竟似未听见这唤。尉迟扈正要再开口,忽听殿外一阵滚雷轰响,众人头顶梁栿似一阵颤抖。周公猝然惊醒,手臂一滑,半身不稳几乎摔倒,幸而撑住地面才未有大失态。他尚未全然清醒,又骤出差错,一时满面通红。尉迟扈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皇帝却仍是温和语气,道:“诸位操劳国事辛苦,”又向屏风外道,“取酪浆来。”
早有几个内侍在外准备,听见吩咐便奉来酪饮。一人掇上条几置于各人面前,一人摆放瓷盏,将酪浆倾入盏中。洁白粘稠的液体在盏中荡漾,皇帝又唤道:“大冢宰。”
这是再次请他归坐,尉迟扈却立着未动,只道:“酪浆是好东西,只此时不合时宜。周公倦怠得厉害,还是饮茶提一提神罢。”
周公尉迟宏是先太师尉迟否极的嫡子。否极生前手握西燕权柄,皇帝不过是在为了名位正统、应对东面强敌的招牌傀儡。西京中人人尽知,这帝位早已是尉迟氏的眼中之物。当日否极病故时几子皆还年幼,去前托孤于自己长兄之子尉迟扈。排起辈分,尉迟扈虽年长许多,实则与尉迟宏却是平辈的堂兄弟。一年前,尉迟扈操纵群臣进表,胁迫皇帝下诏尉迟宏于岐阳受封进位周公。岐阳,旧扶风之地,乃周兴起的所在。尉迟氏持国,仿周以立法制。以“周”自封,其意便在禅代。
尉迟宏一年前已行过及冠之礼,论理亦不是小儿。可他身为幼弱,一向受制于年长堂兄的强硬辅佐,性情难免优柔懒散。此时尉迟扈语带责备,但见他面红耳赤,竟讷讷不敢出一言。
尉迟扈当场发号施令连敲带打,皇帝亦不由尴尬,看着内侍的探询眼色,一时沉吟犹豫。正在这缄默之中,听座下有人道:“陛下,臣上了年纪也觉困倦,求能跟着周公与大冢宰蹭一盏酪奴。”他将最后二字读得略重,称茶为酪奴是前朝的典故,而弦外之音听在耳中,尉迟扈不由目露冷意;说话那人却泰然自若,并不看他,只含笑望着皇帝,这正是大司马卫国公陈信。
这一夜殿中之人,皆是西燕朝中最权威显赫的人物。西燕礼法俱仿周官旧制,设三公三孤为论道之官;又设六卿辖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府以分庶务。大司马属夏官府掌全国军务,即便是总摄六卿的大冢宰也要另眼看待;更何况陈信是朝中威望素重的国公。尉迟扈而今的权势终究多是仰赖他叔父尉迟否极的托孤,在元老勋贵面前,总也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冷笑,索性问道:“襄城郡公与河西郡公可也要饮这酪奴么?”
襄城郡公杨沛与河西郡公岑翀是小司马上大夫,夏官府的两位副官。杨沛恭敬欠身,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推辞,岑翀却怒目蹙眉。此时,国中首脑权臣、军府长官咸聚于此,是为了东面的战况。近年间,西燕在边境对峙中屡处下风,前日里洛城守将被东燕军激将诱骗出战,误入包围,以致洛城空虚,东线边境岌岌可危。洛城若有闪失,西燕东面门户洞开,尉迟否极晚年的苦心经营便要都赔进去。事关者大,朝中急派了援军;其后也不知可是因为风雨阻碍,已是两日未见回报。前方战况不明,苦等消息未果,一众人竟还有心思争逞威风。岑翀急忿交集,生硬回道:“此时喝什么,亦都无心思。陛下与大冢宰恕某无状。”
气氛愈发粘滞沉重,恍惚一道厉闪耀进殿内,随后一声轰然雷鸣,木窗骤然被风吹开。一旁内侍一个激灵,慌忙去掩窗扇,袍摆下两股战战,一阵阵发抖。
正在此时,殿外有人高声禀道:“战报!”
众人目光瞬时转了过去,皇帝从宝座上立起,道:“传。”
传信的卫士正在殿外卸雨披,风雨太大,隔着棕衣周身衣物亦都湿透;风过之处正打哆嗦,却听殿内尉迟扈喝道:“为何如此啰嗦,速进来回话!”卫士不敢怠慢,也顾不上淌着一路水渍,进殿于御座前跪倒。尉迟扈已经抢步过去,那卫士满面上水滴尚不及擦去,强抑着齿列哆嗦,高声报道:“尉迟远将军报陛下、周公与大冢宰,这几日强急行军不及回报,直到今日大队已赶到洛城布防妥当,”待呈上战报又添了句道,“我临行前城中刚见信炮,想来陈峙将军已接应到了被围部众!”
如是,殿内沉郁焦躁入尘埃稍定。尉迟扈抚掌道 “好”,陈信笔直的肩背微微松弛,似不经意间拂过额头,其上尽是方才一瞬间沁出的薄汗。卫国公转目向杨沛,相视之下,皆微露出笑意。再一旁的岑翀,已引颈将一盏酪浆尽数饮下,长声舒出一口气来。
皇帝独立默立。前方稳妥,他当欣慰;可只看座下诸人形色,忽觉无论后方筹谋还是阵前搏杀,竟无一桩是自己做主。这江山的荣衰安危,倒是最轮不到他这一国君主来挂怀。他眼光似不经意的扫过周公,见他仍是一脸茫然。想这拘谨青年与自己同样身如傀儡,又念及大冢宰这一夜的风扬跋扈,不由暗生嘲讽冷笑。
皇帝神思这一瞬飘忽间,尉迟扈已回到座上,擎起瓷盏高声笑道:“这消息不枉一夜苦等,我以酪饮代酒,”说着朝向皇帝道,“恭贺陛下。”
烛火燃至此时,光亮已大不如前。皇帝的面孔似喜悦盈然,眸中隐隐阴沉在光影遮掩下,众人竟是谁都不曾发觉。这恰似多少年间,众人只记得他滤去锋芒的隐忍,却总忽略他身为至尊屈从权臣的怨恨不甘。
皇帝微笑向尉迟扈应和道:“大冢宰说得好。”
雷声渐渐稀落,沉重云层将湿重雨水一朝甩脱,劲风抖擞吹散满空阴霾。到旭日东升,天际已绽出一片淡淡清朗。风雨虽未止息,却已是强弩之末,乃至如毛细碎竟显温柔。细雨簌簌轻拂西京城中树木梢头,好似漫地折枝落叶尽与之无干。
禁中虽不植树,然而雨后初晴,空中亦满溢草木清香。几人立在檐下等着来人取伞,杨沛开声笑道:“这一夜,直到此时方才喘出这口气。”
岑翀道:“杨公着实不寻常,往日少有这般沉闷。”
杨沛摇手道:“岑公不晓得,我满心惦念我那阿奴,顾不上说话。”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笑道:“我还当杨公是忧心国事。杨家二郎如今和陈家郎君一样,有什么不放心。”只见尉迟扈跨步出来,几个人忙闪在两旁。杨沛愈发摇手笑叹道:“大冢宰莫取笑,我那阿奴如何与陈峙将军相较。”
尉迟扈笑道:“军中效命,转眼挣得军功傍身,不是得意事?一朝封官进爵,无有不足。”
夏官府这三人皆是老兵奴,经过多少惨烈战阵,深知其中艰险;尉迟扈将战场搏命说得如斯轻巧,似乎去混一个打滚,便能捡得个功业。岑翀虽不以为然,但心知事不关己、也不必做声,杨沛一径赔笑,陈信却微微变色。
尉迟扈意犹未尽,搭上杨沛手臂,仍要聒噪,不防忽而陈信在旁道:“说起惦念,谁家儿郎在前方卖命征战,做父亲的都甚惦念。”
他语气郑重,尉迟扈心中雪亮。似笑非笑正要开口,恰巧取伞的卫士已到了跟前。他索性目光微瞬、远望天边,待侍从撑起伞来便再不理会诸人,昂首踏步径自离去。只见那魁梧背影一时行远,陈信面沉似水,向杨沛道:“走罢。”
两人一路都不曾发声,直到步出禁中,近旁再无闲人,杨沛低声道:“陈公今日何必总与他犯口舌交涉。”他声色诚恳,只这诚恳与方才的恭谨一般,总有几分刻意示弱的姿态。
陈信默然不答,抑或这沉默便已是回答。杨沛微微眯眼,虽然陈信早不年轻,可一望之下那面目仍不失棱角。早年征战的风霜磨砺与其后朝堂的明枪暗箭,消磨掉卫国公青年时的英武容貌,而那神态却依如山石般嶙峋。杨沛不由轻叹,他从追随陈信军中至今,近三十年过去,此人刚强自矜的秉性竟一如从前。
陈信听他叹息,反而笑道:“有何事可叹?得报的皆是好事。”
杨沛只得顺情道:“是。如愿这一次临危受命,于朝中有大功劳。”
如愿是陈信长子陈峙的小字,听得这二字,陈信的沉肃神色终现一丝松动,点头道:“但愿他不辱使命。”
此次援洛的主将是尉迟扈与周公尉迟宏叔辈的尉迟远。尉迟远这一世,最可一提的便是十年前为西燕打下洛城。当年尉迟否极为表激励,关城尚未攻克,便将那一带的富庶封邑悉数相赐;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次派尉迟远,固然是因为他驻跸洛城临近地理便当,又何尝不是看在他利之相关必肯竭尽全力。只是尉迟扈心知肚明,他这位阿叔从少壮时便胆魄不足,如今年老更已不堪大任。军中真正去搏杀卖命的,正是这位如愿郎。
数年前,楚国公豆卢崇迎击柔然犯边,少年陈峙出阵而单骑生擒敌军主将,由是知名。其后,在西燕趁南朝变乱,兴兵于江陵,他亦跟随豆卢出征;江陵据长江中游,能与洛城成南北呼应之势,亦可遥望江南虎视建康。陷洛城、夺江陵于西燕而言,正是两副极得意的手笔。那一战,西燕军非但占据了南朝在长江中游的重镇,更虏获大批文人名士;从此,南朝文物风情亦得入关中。
如是,陈峙出身尊贵而颇负战功,已是少年得志,性情又开阔潇洒,在这一辈青年将官中自然醒目。父亲是执掌全国军务的大司马,儿郎是军中健将,如此引人侧目的显赫,再如何谨慎小心,都已是难免为人猜忌在心。
杨沛念及于此,心中忧虑复生。陈、杨两家即是世交又是姻亲,陈信的二女嫁给他的长子杨铿;他今日屡次提及的二郎杨钟,更是自幼便缠在陈峙身边,连一身弓马本领都是陈峙手扶着手指点出来。然而,正是这样的亲厚,令他心生不安:身为人臣,勋贵间的交情应当清淡得体。此时,他愈发挂念起执意随军的幼子,想这阿奴初涉战阵,恐怕满腔只有建功立业,全不知老父如何惴惴不安。而杨钟更不会明白,真正令杨沛担扰的,实则也并全不在战场上的危难。
数百里外的洛城,与西京中一样,晨曦光亮推开一夜湿寒水汽,天空终于在数日阴雨后现出晴明。援军到来之后,尉迟远率步军入城充实防务,而接应出城守军的则是陈峙麾下一千骑兵。一路上尉迟远先后三次遣斥候向被困西燕军传信,却都有去无回。尉迟远担心前方状况不明,迟疑不敢下令出兵。陈峙直陈“兵贵胜,有进无退”,将兵二百趁暴雨深入东燕境内,绕道侧后击柝与友军联络。而后这两百骑兵猛刺敌军东面合围薄弱处,待引得东燕军部署变更,另八百人突然从西攻击;敌军顾此失彼,西燕军被围残部顺势向西突围。
而今,各部于城下汇合,守军重新入城,援军暂驻城外东郊警戒。经这一夜奔袭殿后,众人只觉惊心动魄,此刻的欢喜已全然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士卒们就地按部轮流休整,杨钟赶开卫士,独自牵马离了人群,一路寻到一人跟前。那人满身戎装被前一昼夜的雨水浇得湿透,却毫不在意。他肤色因常日炙晒微微发黑,硬朗眉弓下双目神采明亮,愈显精干潇洒。此时倚坐着树旁,将头盔卸掉置在肘下,只望着战马啃咬青草,神态悠然满足,仿佛在西京府上靠着凭几,面前便是金樽肴膳。
这人便是陈峙。
杨钟松了缰绳,战马便一径向陈峙的马匹凑去。
陈峙见是他来,也不多话,只微微一笑。
杨钟见他这一笑,不由跟着咧嘴笑了。他经年混在陈峙身旁,并不怕人恼他无赖。转眼凑在陈峙跟前,委身扒住他膝头,道:“阿兄,你怎一人在此,是学大树将军么?”
陈峙轻笑道:“我哪有那般谦退不伐,我是懒散而已。”
一夜风雨才停,地面草木尽是潮湿,杨钟只觉膝下发凉,不由问:“阿兄这样坐着,不嫌湿冷么?”
陈峙道:“反正衣袍亦是湿的。不过若有大氅,倒还可就地铺垫。”
杨钟闻声便起身,道:“我这便去唤人为阿兄取来。”
陈峙扬手止住他道:“士卒们整饬弓箭刀枪,喂饮马匹都还在忙,何必拿这事扰谁。我如此已好得很,还要什么。”
杨钟往日见惯他洒然,也常妄谈学做游侠儿。他自恃弓马纯熟,可昨夜短兵相接之间,初经转眼生死,满心惊骇,竟几乎半分也施展不出。这是他头次上战场,头次亲手杀了人。他的这双手,握着刀柄长弓,索了旁人的命去。直刀劈下,却砍上硬骨卡住了,那人狼嚎般怪叫,杨钟心中惊骇,急迫中骤然加力,竟将头颈都削掉了。其时热血喷溅,他拼命闪躲,仍是泼了一身。
血腥气息下,他脑中一片白亮,骤如元神出窍。只见周遭人往来劈刺,自己却像个傀儡,不知被什么牵引,懵懵懂懂间险象环生。直到陈峙拉过他战马缰绳,喝骂道“你做甚春梦!”言罢,已将他护在身后。迎面刀刃压顶,青年将军肩背如山、双眸如电,振臂格挡、反手再一挥刀,已见敌将人头落地。那一刹那,杨钟只觉腥风血雨扑面,胸腔里猛然一个翻腾,他却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其实那血洒在何处都不打紧,一夜狂风骤雨,早尽血迹无存。
念及此处,杨钟手臂不由将陈峙膝头愈抱紧了些。陈氏阿兄而今这般刚强从容,却不知他初次征战时会想什么?杨钟仰面望去,只见陈峙头倚树木,神色淡然,若非这周身戎装,几似西京中悠游的贵胄公子。只一双眸子如白玉曜石皂白分明,眉弓鼻骨在光影间投下淡淡阴影。
日光破开重云投射而下,天地如沐金红。陈峙骤然被晃得微眯了双眼,瞳仁似转成透亮的琥珀;他不由蹙眉抬手遮蔽亮光,却无意暼见杨钟紧盯着自己。陈峙微微疑惑,思忖片刻以为是自己太不重军容、放浪形骸,令这初入军中的小阿奴瞠目了。于是正身起来,道:“我方才不像样,你可切莫如我。”
杨钟仍未回神,只觉面前此人英武如天神一般,一时恍惚痴道:“阿兄,你是真性情真豪杰。”
陈峙少年得志,这般的话不知听过多少,谄媚奉承权当笑话,从不过意。可此时,这后生神色肃然敬重,不似平素亲近,倒好似隔阂了。那扶着他膝头的双臂抱得铁紧,也令他颇生局促。他亦不知杨钟如何突然大反常态,纳罕之间只得硬板起面孔道:“胡说什么,军中纲纪最重,我不长进你也不长进么。”
杨钟见他转眼又变成严厉上峰,突觉窘迫。他今年满上十八岁,刚过可从军的年纪,离了家门父兄,上下应对都还是似懂非懂,一时惶惑,只会点头。陈峙见他忍着不自在强作虚心受教的模样,暗笑了一声,故意肃然道:“我不教你学好,来日见了你爷兄怎么交代。”
杨钟闻言如冷水浇头,方才那些恍惚神思瞬时散了。悻悻从陈峙膝上起来,道:“我省得,他们只当这是我轻浮妄念。”当日父亲训斥他说,战场不是架鹰斗犬空口谈笑的儿戏,今日方知不虚。只是难道他便畏难退却?他却又不甘心。
陈峙见他蹙眉鼓腮,沮丧偏又赌气,方是他往日模样,形喜怒而不遮掩,终究是一团孩子气。襄城郡公的儿郎,自幼见惯场面富贵,然而生长于高门不经风霜,实则是要稚气些的。杨沛是陈氏故部,又为姻亲,他待杨钟犹如亲弟,心中自是疼惜。只是朝局跌宕,陈峙心知,两家间已悄生出些微疏离。战场刀兵胜负难料,更难料的是人心。就如杨沛不愿儿郎从军的缘由,亦非“战场艰险”四字这般简单。
如是想来,陈峙亦觉索然,转眼见杨钟面色郁郁,却忽而想起件事。俯身拾起树旁地上一物,向杨钟道声“接着”,便扬手抛了过去。
杨钟见面前一道金光晃眼,接在手中才看清是一柄佩剑。从镶金错银的鞘中掣出,剑刃锋寒,一见便知是宝器。不由问道:“这是谁的?”
陈峙道:“从昨夜斩了的东燕将官那取的。”
杨钟疑道:“这佩剑,阿兄取来要做什么?”
陈峙一笑道:“没什么。不过败军之将,他的东西我尽可随心取用罢了。”又道,“昨夜是你头次上战场,赠你算个彩头。”
杨钟摩挲剑鞘往来打量,一时道:“这样的好兵刃,阿兄留着吧。”言罢捧在陈峙面前。
不妨陈峙抬手便将按回他怀中,道:“手下经过多少败将,我手中便有多少这样的东西。留着它们不单是为了自矜战功,也是时刻自省,若有败绩将是何等下场。”
那宝剑硌在肘窝,陈峙的手掌也按压在上面,杨钟心跳砰砰不止,周身发热,半晌才道:“是。”
两人正说着,忽而奔过一个卫士,高声报道:“将军,有敌情!”
这消息来得突然,杨钟尚在发愣,陈峙已然正甲戴了头盔,道:“讲!”
卫士报道:“昨夜被洛水支流所阻的敌军,这半夜里竟然强渡过河,正向此而来了。”
陈峙也不由诧异,自语道:“竟然真还追过来?”他略略沉吟,待思量已定,转头看见杨钟,忽而唤他小字道:“虎头,你说此时是当入城还是迎敌?”
事起突然,杨钟脑中尚未将头绪理顺,方恍惚有个念头,已脱口道:“当迎敌!”
话音未落,只见陈峙翻身上马,探手抄过杨钟战马缰绳,转眼到跟前便塞在他手中,沉声道:“说得好,随我走。”
两人催马而行,未有多远,当面便是副将迎上来,向陈峙道:“队伍已经列好,请将军示下。”
陈峙问:“派人入城报信了么?”
副将道:“报了。”
陈峙道:“城叫他们守,咱们去迎客。”
副将不由问:“将军是要打?”
陈峙微眯了眼帘,冷笑道:“教他们上北邙。”
他们说话间,一众将官皆已到了,陈峙一眼微微扫过,忽而转头向身侧的杨钟道:“杨将军,我予你道令,你愿不愿接?”
此时敌情不谓不紧急,陈峙却开口便点了个雏鸟后生的将,众人闻言,都有些吃惊。杨钟初时也是一愣,继而高声道:“得令!”
只听陈峙道:“你领三百人马诱敌。记着,与他们迎面交上锋便走,”转身以手中马鞭向北指点道,“将他们向邙山下引。”
杨钟听方才的“上北邙”,又听这令,猜度陈峙是要在邙山下设伏。他明白自己此番担负的是紧要事,不由胸前起伏,面上潮红沁汗,强平着气血咬着下唇重重点头。他心中亦是兴奋亦没底数,惴惴中正待开口再问,陈峙已笑道:“便没额外嘱咐,也不需你再多思虑;这就带骑兵营中三百人,去罢。”
众人见杨钟拨马而去,便都待陈峙再下军令,陈峙却不急讲话,只望着那少年将军行远的背影。陈、杨两家的交情众人都知道,一旁副将见他当面点将时丝毫不露,可背后终究是这样的牵挂神态,便道:“杨将军实在年轻,将军不如遣个人同往罢?”
陈峙收了眼光回来,轻轻摇头道:“不必。”又低声道,“叫我的卫士跟他去,好好照应他安危。”
天色愈转开朗,东燕追兵趁夜涉水渡过洛河支流,此时已逼近洛城之下。统队将官远远望着那坚城之上偃旗息鼓一派沉寂的气象,心中反而止不住隐隐不安。如此孤军深入,其实并非他所情愿,只是上峰严令,不得不遵从。可从另一面讲,洛城守军竟从重围中全身而退,恰似咬了钩的肥鱼又滑脱,着实令人不甘;又想着西燕军立足未稳,挟兵追击能讨得些许便宜也未可知。如是忐忑侥幸相杂,未战已生出摇摆踟蹰。
忽然,有士卒奔到马前报道:“前方有敌军拦路!”
东燕将官心中微动,忙问:“多少人,他们要如何?”
士卒回道:“是数百人的马队,许是……敌军大队的先锋?”
那将官蹙起眉头,提过马缰道:“我去看看。”
他在几个卫士护卫之下未行多远,就听队伍前方一阵杂乱;有人来报:“敌军一径冲过来,已交上手了。”
那将官慢喝道:“莫慌乱,且拖住他,两翼与我包抄上去。”
令如是传下去,过了一时,却又有人报:“侧方尚未合围,敌军便发觉,此时要向外突围遁走!”
那将官听了,更觉不能安心,道:“还是得去看看。”说罢又催马向前。
此时杨钟正带着三百多骑兵,脱开敌军侧方包围,一路向西北邙山方向而去。他此番迎敌本是做戏,可方才却真几乎被东燕军围住,幸而及早发觉,他便更不敢恋战。然而,刚甩掉围堵,却又忍不住向回张望,倒唯恐追兵不至。他催促部将先行,自己却逡巡不前,一面是为了殿后,一面也是要看敌军的动向。
东燕军方才睁眼看着这队骑兵从跟前溜掉,当然不甘,转眼便赶着上来;杨钟见状,忙转头督队前行;然而,他引着追兵未行出数里,便觉身后追击的马蹄似缓了下去。他耽心是自己露了破绽,教敌军看出了这招诱敌计,一时却又想不出如何补救;眼看邙山还远,情急之下脑中急闪,抬手扯去披风掷在地上,赫然露出银亮铠甲。他头次出征,盔甲几是簇新,骤然迎上明晃的日光,如雨夜中劈过厉闪,耀人眼目。
方才,东燕军那将官赶到队前,仔细看着西燕军行迹,本已经有些疑心这是内含诡计;正传令且慢行再看,忽而眼前乍亮,敌军队伍中闪露出位衣甲鲜亮的少年将军。东燕将官待看定了,心中暗暗道:“观他这盔甲服色,绝不是寻常人物,想西燕那些王侯郡公,不知这是谁家不经事的小儿。”他看着己军前队距离那人不过一里半里,马身上加一鞭便能赶得上,不由又想,“看他这慌乱模样,必是初涉战阵。若能擒住他,即便要挟不来什么,至少也能动乱那洛城中人的军心。”
他一时贪功,满心皆是好盘算,竟忘了方才的狐疑,忍不住执了马鞭指点道:“咬住着亮眼铠甲那人,擒住了我有嘉赏。”
杨钟听见背后马蹄复又迅疾踏来,知道方才一招奏效;双膝猛一夹战马,咬牙笑道:“来得好!”他这番折腾,身旁的卫士看在眼中,相视间皆已会意。他们都是经年跟着陈峙,见惯大场面,对杨钟这一点小伎俩如何不明白,于是皆故意高声道:“将军小心,身后的赶上来了!”,都是为给追兵听。
众人呼喝作势,皆猛加了几鞭;一时整个队伍像是向前一跃,逗引着西燕军也疾驰向前。两家骑兵间忽近忽远,近时仿佛伸臂便能触及,却转眼又甩了开去。那东燕将官心中气恼,越发欲罢不能;不觉间,已转眼追了这许久,猛抬头却见邙山便要到眼前。他心中悚然惊动,忽觉不妙,急勒住缰绳高声喝道:“停住!”骄阳之下,北邙山上羊肠坂道竟尽隐在山石阴影之中,山脚下黑黝黝一丛丛乱石中,仿佛腾起无数烟尘。那将官背脊一阵寒凉,恍然想起这一路是多少蹊跷,再细思杨钟这一路的逗引,额上霎时沁出汗来,连连道:“整队,”又道,“邙山下恐怕有诈,后队变为前队,先整队后撤,再探虚实。”
这一支追兵队伍,本来急慌慌行了半日,突然便说要撤,一时亦有些杂乱。那将官恐有闪失,亲自带了传令士卒检视。好容易维持这队形向东退开数里,以为避了埋伏,方缓缓出了口气,突然听见一阵兵刃马蹄声响。众人尚未反应,迎面一支马队便到了跟前;又一个闪眼间,服色尚未看清,就已被对方冲了过来。
东燕军只一路防备着后撤时背后遭袭,却不料被当头一击;照说这伏兵看准了当在邙山下,怎么竟从半途上冒出来。迎面尚不及应对,队尾倒真也响起喊杀。那将官头尾两厢难以顾全,正狼狈时,忽听见身后有人朗声笑道:“将军方才穷追不舍,此时正当面,要擒我还不快来?”应声看去,正是个盔明甲亮的齐整儿郎。
是役,陈峙施计伏击东燕追兵,以少敌多几获全胜。不但迎接被围守军回城,也拒敌于水道之东,稳住了洛城防线。至此,西燕敬帝大统廿年,东面边境上的这场波澜始为风平浪静。
时至傍晚,东燕军残部已经逃窜,士卒们打扫战场,陈峙提马穿行而过,一路直到了杨钟马前。他遣杨钟诱敌,原本只想能拖住敌军一时、留他个时间在归途设下埋伏便成,谁知杨钟竟将把这戏做有声有色。昨日阵前尚显无措,今日便能如此,陈峙心中一时也暗点了点头。
此时,少年面上潮红犹如远天晚霞,竟是经久而未褪净,盔甲上斑斑血迹亦不知是谁的。陈峙望着他,微微含笑道:“虎头,你此役是立下大功了。”
杨钟仍似陷身这一日战场跌宕,许久方道:“阿兄,我好似还在懵懂迷糊,你不是设伏在邙山?我见敌军停步转向时,急得都不知怎么好。”
陈峙见他话语间喘息不定,马头相错间抬手抚了抚他脊背,笑道:“我竟是把你也骗了。”停了一时,又道,“可我只教你把追兵往邙山引,何时说过要在邙山设伏?”
杨钟疑道:“你说,教他们上北邙。”
陈峙仰面长出口气;转脸望向如血残阳,一声轻哂,尾音却似叹息:“上北邙?你竟不知道,入棺椁,也叫上北邙!”
这淡然话音中渗着冰冷刚硬的煞气,杨钟肩头一凛,下意识转头看去。断刃死尸已被拾掇拖开,方才混战的沙场地面一片狼藉黑红。那东燕军的将官错算一步,便落到部下死伤,狼狈奔逃的境地。其实,他那一路自是露出许多破绽,可是若无这些破绽,东燕军又如何半途而返,自己一头撞进陈峙的圈套?陈峙令他诱敌,真戏假作假戏真做,他这全无经验的弱点,本来都已是全在计算之中。
杨钟不由道:“阿兄其实知道,我迟早骗不过那敌将?”
陈峙忽而沉默,半晌道:“我竟拿你涉险,虎头,你可恼我?”
杨钟慌忙道:“阿兄折杀我。”他看着陈峙神色,涌起一阵恐慌,道,“阿兄不愿再带我教我?”
陈峙不答。霞光赤艳,如血染穹天,这之中有多少绚丽灿烂,便有多少艰险苦难。世人都道这是功业路,却不知步步穿行修罗场。乱世之中,血热铁冷,沙场之上,又有几人最终能逃过黄土白骨。这条生死路,他不得不走,而杨钟却并非没有旁的选择。
一旁,杨钟怔怔望着他肃然的神色,周遭仿若静寂无声,赤红夕阳已从西天寸寸沉落。许久,陈峙的战马忽然抖擞鬃毛一步跨开,继而引颈一声嘶鸣;陈峙手指插/入骏马鬃毛,俊朗面目如磐石般端肃。忽而,他挥手指向那一地黑红,向杨钟道:“虎头,你当知那些豪情快意不过是文人臆想,今日亲眼见过的这漫地血腥才是真正战场。踏上此地,眼前便唯有胜负生死;这世上仁义礼信全要抛却,只是比谁更奸狡凶狠。莫说生前身后,连朝夕间的事都难保全。如此,你却还仍愿一世消磨在此么?”
杨钟难掩惊诧,他不料陈峙竟会说出此话。然而,也正是在这话音中,心头阵阵激荡热流汩汩涌出,填满整个胸臆。一日一夜之间,从军的风霜之苦、筋骨之痛,他都已经过;至于筹谋之险、生死之轻,他亦已见过。他此刻已知沙场凶险死生转眼,然而,血脉中有些渴望却更为强烈。他尚不全然明白是什么令他欲罢不能,他只知道,自己此生是一定要绑缚在这战场之上。
他不由抬手端正了盔甲,迎着陈峙的目光,沉声答道:“正是。”
刷一张图,权当这文西皮成年以后的人设。
好吧这文双男主出场了一个,还有一个在屋里化妆换衣服的磨蹭呢……
明天那个就出场,不过也不用太期待


洛城战局平定的消息几日后送达西京,皇帝与百官额手相庆。大朝之上,周公奏请皇帝厚赐出征的将领,皇帝自是无一不准;而后又诏令大冢宰尉迟扈代御驾出城迎接,以示对凯旋官兵的嘉赏。
众人明知这一番做作周章,多半是秉尉迟扈之意。只是以大冢宰一向的强势跋扈,此次亲自降阶出迎,却也稍稍出人意料。
这日朝会散后,不少朝臣流连逡巡,尉迟扈自然早昂首而出,卫国公亦将出殿外,有人紧忙赶上,低声道:“卫国公,边境化险为夷,令郎功在社稷,卑职向国公道喜。”
陈信驻步瞬目,神色不见一丝喜怒,只道:“且不论有功无功,战场之上,若有战功,荣耀的亦该是他上峰主将。”
这人不想得了这一句回复,一时颇为尴尬。近旁观风的几个,只得知趣散开。此时这些人主动上前,倒也并非全为谄媚。说来,朝中诸人各站立场,不满尉迟扈专权者并不为少,只大多敢怒不敢言。相形之下,众人都觉陈信功高权重、从不屑强权淫威,是能够制衡尉迟扈的人选。以大司马之举足轻重,几个小小京官的奉承,不算什么。陈信心内亦了然,这些人不过是替他们背后帷幕中人拉拢试探。
众人望着他背影,一时皆讪讪。陈信这般独行未及多远,忽见岑翀立在殿外。河西郡公并不发话,只是含笑拱手;陈信明白,这也是在向他恭贺陈峙这一遭的功劳。他们二人,论渊源上分野颇深,论政见上南辕北辙,共事虽久却几无私交;然而,相较殿中众人的各怀心思,反倒是这沉默相贺出自真心。陈信心中领情,端然微笑无声还了一礼。
牛车在西京街市上辚辚驶过,卫国公坐于车内凭几静思,车外只跟着个深目虬髯的胡人御夫。忽而,前方一阵杂乱,御夫拉住牛头,退步间正护在车棚前。陈信亦警觉回神,探手握住身侧剑柄。片后,只见一群鲜衣儿郎,结队兀自嬉闹而过;待这伙人行得去了,御夫轻叱牝牛,车轮微一颠簸,复又向前。陈信望着掌中宝剑忽而自嘲,不知从何时开始——抑或就在两年前遇国公为家仆离奇刺杀之后——他竟也如此杯弓蛇影。车外仍可闻得说笑喧哗之声,正是少不更事斗鸡走马的恣意无忧。
卫国公府中,仆婢侍奉屋外,见了郎主,纷纷施礼道:“主母今日晨起又感不适,小郎君在内奉药。”
有年长的婢子上前低声道:“夫人不肯服药……”
陈信闻得屋内有人道:“我目下不想饮,你且去吧。”这正是夫人的声音。
片刻之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良药苦口,阿母饮下了罢。”
夫人似轻叹了一声,道:“你放在此,一时便饮。”
少年道:“我为阿母捧着。”
夫人语中现出恼怒,道:“强人所难,这是你习得的孝道?”
陈信微微蹙眉,推门而入。陈夫人倚在榻上,面色苍白,两颊却是病态潮红;虽然卧病,鬓发钗梳却极齐整,一如憔悴面孔上端庄的神情。卧榻一旁,一个少年跪坐在地,手中捧着药盏。闻声微微侧目,露过半边容颜。虽才十六、七岁年纪,已梳了发髻,鬓边齐整。因着年纪尚轻,面容轮廓还不分明,眉目俱似早春寒柳初新,远远望去只有极淡的一抹绿意。
那少年瞥见陈信身影,抿唇转回眼光,眼观闭口,默不作声。双手擎着药盏,愈发挺直腰背。
陈信踱在跟前,抚着他肩头,微笑道:“万年,你去罢,我来陪你阿母把药饮了。”言罢伸手到他面前。
少年仍垂着眼帘,默了一刻,将药盏恭敬递到父亲手上。起身向夫人道:“阿母。”
夫人勉强笑道:“去罢。”
陈信目送儿子行远,顺势在夫人跟前坐下,道:“如愿在前方得胜,不日便得回西京。”
欣喜暖意盈然涌上陈夫人双眸,唇际亦浮起笑意。陈信亦含着微笑,手边却递过药盏;陈夫人不待他说什么,已轻笑出声,接过掩袖饮下。只听陈信道:“药石终究还有效,你莫总抵拒。”
陈夫人笑道:“确是有效,可不过只是苟延残喘。我生生拖了这些年,真已有些厌烦了。”
陈信从她手中接过药盏搁在一边,一手仍握在夫人腕上,道:“莫这样说。”
夫人仍笑道:“这延医服药于我便真是委屈。我可只全是为了你们父子。”
陈信心中酸涩,一时苦笑道:“是了,哪怕只为了如愿;”又叹道,“万年这样求你都不得,还不如如愿一个消息。”
夫人道:“你是指摘我偏爱么?”
陈信叹道:“为人父母,或有偏爱亦是人之常情,只是你莫再当着万年,教他这般分明的觉出来。”
陈夫人默想了一时,道:“我亦不是有心。”
陈信低声道:“你总是介怀那游方道士的话?”
夫人闻言不由握上他手,道:“万年这性情,我总是有些……”
陈氏夫妇膝下三女二男,女儿们皆已出嫁,儿郎中除了长子陈峙,幼子便是方才小字唤作万年的陈嵘。陈夫人分娩幼子时产后失血,几乎丧命,此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再不曾复健。常人想来,得之艰难的孩儿往往会更受母亲的珍爱疼惜;可陈夫人却似一直不甚喜爱她的幼子。这或是因失去健康下意识的迁怒,抑或在开朗明敏的长子面前,陈嵘的沉默倔强,总发令他母亲感到疏离。
夫人的眼光一时迷离,陈信见状转了话头道:“你才服下药,莫太劳神,歇一歇罢。”
陈夫人被他扶着重又躺下,叹道:“我这一日日间,如个提线傀儡,真是百无聊赖。”
陈信笑道:“你心内总这样燥,如何像是养病?休说万年,你这性情常人又有几人受得?”
夫人含嗔道:“可是了,总是你担待我,你最能担待了。”
说笑间,候着的婢女进来服侍,陈信步出屋外,便向陈嵘处去。待到屋去,却见陈嵘在案前不知誊写什么,神色颇为专注。陈信见他不觉,便驻步立在当下。十六岁少年面上还不曾脱去稚涩,可唇角紧抿、眉心微蹙,是已显露出血脉的烙印。想起方才的情形,陈信却不似夫人恼儿子执拗,反而莞尔一笑。
这笑声虽轻,陈嵘却仍听见了。转首发觉父亲立在身后,不由讶然,慌忙收起纸笺,唤道:“阿爷?”
陈信问:“誊的什么?”
陈嵘面色微红,道:“临帖,可是写得不好,阿爷别看了。”
陈信方才匆匆一瞥,已见纸上成行成列,扫过其中两句,便知是这阿奴又写了这歪诗赋文却赧于示人。他这个幼子,胸中有诸多念头,却从来少言寡语。此刻,见儿子面露羞窘便不再追问,也不提方才夫人屋中之事,只道:“你写得好坏,我都不在意,”说着跽坐下来,道,“我只教你,不论是做什么,姿势应先端正。”
陈嵘闻言,才发觉自己此时两腿随意摆在席上,当着父亲的确太不像样;他忙着正身端坐起来,听陈信又道:“坐正才能做正。其身正,不令而行。”说罢,一手扶正陈嵘肩头,一手在他脊背上拍了一拍。
那两只手掌轻抚在身上,心底好似也被按压得踏实。陈嵘抿唇点头,神色郑重得像从父亲处听得了一件极要紧的大事。窗外微风拂过青枝,暑夏已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我是男主终于出的分/线———————————
想要放飞自我狗血变态,两个男主一个前半程作,一个后半程渣,想来真是鸡冻ㄟ( ▔, ▔ )ㄏ
五月廿四,西燕军转圜西京,其时也正是夏至日。
军中诸人早得通报,此番大冢宰要亲自出城相迎。尉迟远不敢怠慢,于是传令,军中来日提早开炊,务必在吉时前赶到城下。因此,这日全军天明前便拔营,时间充裕,大队一路行来倒也从容。
相离西京时,形格势禁战况紧急,自然也没有壮行送别的说法;而今一朝凯旋,眼前便铺陈下如此阵仗。西京城遥遥可见,杨钟到底年轻,已按捺不住。相形之下,陈峙的神色便愈显漫不经心。
杨钟不由问:“阿兄怎么不欢喜?”
陈峙淡淡道:“我欢喜的是又能归家见妻儿爷娘,却要被这一遭繁琐场面绊着脚。尚不知要拖延上多久,我倒还得谢他不成。”
杨钟问:“阿兄到城下,就能见得大司马了罢?”
陈峙听闻出迎的是尉迟扈,便知道无论是让风头还是避嫌疑,自己既在军中,父亲便不会来了。一时不想多提,只含糊道:“或许罢。”
杨钟倒想起旁的事,兀自笑道:“我随阿兄出来,便也好久没见万年了。”
陈峙哂道:“你们二人碰头,不时便惹出好事。倒是分开还得点安稳。”
杨钟故作惊讶道:“我二人何曾惹事?我纵顽劣,万年却文静。”
陈峙冷哼道:“罢了吧,若没万年,你的祸还惹得轻些。”尤故意道,“无事生非、人嫌狗憎。”
杨钟猛的提马凑近,两匹马头几乎都碰在一处,只嬉笑道:“阿兄再嫌憎我,也甩不脱了。”
陈峙见他笑中露着少年狡黠,明亮眼中却透着一派烂漫心肠,只得摇头轻笑,转念又叮嘱一句,“过一时到城下你收收心,别贪看热闹尽往前挤。”
队伍又行一时,再看去,便见城门向外一二里间,缁衣高冠的群臣队伍排列肃然。陈峙望着晴透碧空下的青灰城墙;却不知这高墙之后,隐埋着多少风雨欲来的惊雷;立在队前、面含笑意的大冢宰,他宽大袖中可又掩着雪亮利刃?西燕朝局在多年间的心照不宣与暗中角力之后,终到图穷匕见之时。而尉迟氏称帝再无上位者制约时,异姓勋贵还能否见容于人?旧日盟友各取所需,来日只怕终不能见容。不知身为军人,陈氏一门可能否躲得过这权力傾轧的漩涡裹挟?
他闷闷不乐、兀自出神,不经意间已错过前头尉迟远献捷,尉迟扈代天子颁赏的一众节目。转眼日影转过半天,却听见杨钟在旁轻声叫他:“阿兄!阿兄!”
陈峙悚然回神,抬眼正见尉迟远在前方焦急回头,向他直使眼色,但听礼官悠然长声道:“请陈峙将军——”
陈峙暗怪自己走神误事,可也疑惑,自己一员寻常部将,这状况下叫他上前做什么?只是容不得细思,已催马离了阵列向前而去。经过队前执旗官马旁,不由以目探询相望,只听旗官低声道:“将军快下马,是大冢宰宣你。”
陈峙依言,待步行至阵列前,只见尉迟扈唇角含笑看着自己。他自知方才失礼,索性就地拜倒,可尚未出声,却听尉迟扈扬声道:“陈将军近前来罢!”言罢招手,有礼官近前奉上托盘,其上是一只金爵。尉迟扈道:“陈将军,你此番战功不菲,陛下特赐酒嘉赏。”
陈峙骤闻此话,心中陡然一翻。看这情形,竟是单单赐予他一人的么?他大步行至尉迟扈面前,再度拜下,沉声道:“此役得胜,是靠陛下天威,大冢宰与尉迟将军筹谋得当,全军将士舍命杀敌;如此殊荣,末将位卑力拙,断不敢独当。”
尉迟扈笑道:“将军一向是潇洒人,今日为何如此迟疑拘谨?陛下厚爱,你倒还推辞什么?”
对凯旋之将赐酒,已是格外的恩赏,且这荣耀竟是越了顶头多少位高的上峰;烈日当头,陈峙心下冷笑,这是存心将自己置在火上烤么。
尴尬之中,尉迟远倒似看出他这心思,道:“陈将军何必谬谦?将军说自己不敢当,这军中倒谁还敢当?还是快谢这一片爱惜的知遇之恩吧。”言罢又对着尉迟扈笑了一笑。他这一世,尽在一趟浑水里浸淫,这些明褒暗抑的伎俩不知看过多少。熬到如今的年岁地位,早不再争求什么;只此时看着陈峙沉默,索性给他个台阶,好教眼前这戏快点收场罢了。
他们背后城墙上的阴影之中,一个弱冠青年正注目向下眺望。临高看去,城外严正的队列中,将士盔甲鲜明,旌旗迎风猎猎,阵前那几人的身影倒显得渺小了。那青年看定城下陈峙的恭谨礼让,心中思量;一时转首,向身侧一人道:“走罢。”
那人道:“周公可还有什么要问?”
周公颊上笑意温文,只道:“没旁的了。”
此人是岑翀身旁一位得力幕僚,闻言施礼道:“岑司马吩咐,周公但有所问,我皆要尽心相告,不敢马虎。”
周公道:“你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余光扫过尉迟扈遥遥的背影,心道,“此番私下来此,总要提早些回去,免得给岑司马一片好意招来麻烦。”又道,“今日深烦你了。”
那人会意笑道:“我送周公。”
两人正要下城,忽听城外一片潮水般的人声。原来是阵列中欢呼,此起彼伏。见周公面现困惑,那幕僚道:“这定是众军见陈将军饮了赐酒,齐声向他恭贺。”言罢望去,叹道,“眼前这些兵将皆是卫国公的老部下,陈将军自然是一呼百应。”
周公尉迟宏微微垂目,眼睫便投下淡淡阴影。他继而瞬目轻笑,机锋隐没,竟有几分女子般的清媚,只是唇角笑意却无温度。玩味冷笑之中,堂兄尉迟扈猜忌铁青的面孔几乎就映在眼前。尉迟宏瞥着城下陈峙长身而立的挺拔身姿,眼波一荡,振开袍袖下城离去。
陈峙闻得部下呼喝,转首一笑回应。转回目光,再度向尉迟扈施礼道:“末将今日数度失仪,请大冢宰宽宥。”
尉迟扈神色已归于常色,展颜笑答:“凯旋之军,再如何都没有失仪这说法。将军此番回到西京,我亦有许多军中事务要请教。”
这样的客套,从大冢宰口中而出,竟令人心生几分惊戒,而这样的客套,亦不能掩盖他眼中慑人的阴鸷。然而相视之下,却见陈峙目光并不躲闪,更觉那眼神深处有锐意光亮闪动。尉迟扈抬手微抿着唇上弯翘髭须,含义不明的瞬目一笑。
陈峙再度恭敬揖礼,垂首间却正见足旁的影子短到只有寸许。这夏至之日的骄阳,直是攀升到头顶去了。至者,极也。过了这一日,再向前,便是要昼短夜长,阴盛阳衰。水满则溢,月盈而冲,世间万事,莫不如此;即便是旁人眼中如日中天的殊荣,其实也不过如节气轮替中的一瞬。念及此处,大盛日光之下,陈峙心中却忽而笼上莫名的阴霾。
这堂皇典仪之后,众人眼光都落在陈峙的身上。纵然品级不高,这青年亦已是无可争议的军中新贵。城下赐酒,更引发诸人猜测——皇帝抑或大冢宰,这无出其右的嘉赏究竟出于谁的心意。可其后颁赏众军,却并不见对陈峙有何格外相待;于是,在这微妙朝局中,众人再度窃窃私谈与猜度起卫国公的态度。
陈氏父子倒似置身事外。以陈信的肃正,自然无人敢再去试探;众人先前以为陈峙年轻随和,旁敲侧击下或能套得口风,却不料陈峙随主将交还过兵符便称病休养,概不见客。
杨钟那日随大军入城后无甚去处,自然便就归家。在外风雨吹打这数日,始知家中如何安逸舒坦。况且这一遭随军凯旋,更不无得意,盼着去向父亲讲述。如是一路催马,行人只见一匹乌鬃骏马疾风般穿街而过,尚不及看清马上人模样,也不知这是谁家春风意气的儿郎。
一路到了郡公府外,抬眼见有人已在候着。只见来人青年文士模样,眉目疏淡隽雅;青衫葛巾,双手叠握在身前,衣袂随风振振,倒显风度飘逸。杨钟看着这人眼梢含笑,满心雀跃却骤然败兴去一半。眼看马蹄就要踢到人身上才散漫勒住缰绳,恃高望了一时,方从马上下来,草草唤了声:“大兄。”
这正是襄城郡公杨沛的长子杨铿。说起年纪,杨铿比陈峙还长两岁。杨钟恍惚记得兄长也曾苦练骑射,可不知为何,昔日纵马少年到头却只在朝廷里做个了庸碌文吏。杨铿司职地官府小师氏上士,每日做些安置皇室及勋贵子弟读书教育的琐事。或是对所司之职极为得意,还总催促杨钟多读些经史,每每摇舌嘲弄他尚武。杨钟眼中尽一副阴阳怪气的文人嘴脸,望着陈峙再看他,愈觉面目可憎。
杨铿几乎要被马头贴上,却不恼杨钟无礼,反抬手安抚马颈,道:“你回来得倒快。”
杨钟道:“我怕阿爷等得急。”
杨铿道:“你先莫急着去。”
杨钟见他拦在跟前,越发不快,问:“怎么?”
杨铿道:“阿爷还恼着你呢。”
这说的是他强拧着杨沛心意,非要随军去洛城的事。他那时拉来陈峙当面求请,杨沛碍于情面只好允了。父亲确是恫吓他“回来算账”,可杨钟看来无非是气话,于是脱口驳道:“阿爷恼我作甚?除非有人在其间添口舌。”
杨铿手指在马鬃间一顿,抬手擎了马缰递给身旁仆役,嘱咐着好生洗刷喂饮,自己负手抽身,笑一声走了。
他这一笑倒令杨钟心生忐忑,不由叫道:“你还没答我……”
杨铿背对他笑道:“答甚?我说你也不信。你去罢,消肿的药我这就送你屋去。”
言罢摇摇走了,留下杨钟面上红白不定,当着一干仆役,甚是尴尬。一时正有仆役上来,说先伺候他盥洗更衣。杨钟心浮气躁,只道:“过一时吧,我先去见阿爷。”
一个胆大的陪笑道:“小郎君也不能穿着这身去。”
杨钟心烦他啰嗦,闻言抬手便扯开护甲塞到一人手上。众人见他恼了,谁也不敢再多话,只望他沉着脸一直向内去了。
杨沛正在堂内。见儿子风尘仆仆进来,身上还是一身绔褶戎服,蹙眉道:“你看你这一付野性。”
杨钟是家中幼子,本就得尽宠爱,兼得他喜怒皆不掩饰,赤子心肠能做天伦慰藉。平日他一点出头露脸,襄城郡公都引为得意事;这一遭杨钟更满心要向父亲夸耀。在杨沛跟前坐下,才要开口,面上笑意却全僵住,眼光所及,已看见面前案上置着那条竹板。
这竹板半臂长短、一掌宽窄,这些年早不知打折换过几条,他怎不知是拿来作甚的。杨沛管教儿子,宠爱时不必说,教训时亦不手软,倒有些军中奖惩分明的做派。杨钟偏是胆大惹事的性情,挨打这事,自幼到大从没断过,屁/股倒比脑袋记得教训,此时见这物什shuang gu便是一痛。
杨沛见他噤了声,冷然道:“怎么不说了?”
杨钟悻悻道:“阿爷打完我再说罢了。”说着赌气便向案上伏去。他语气抱怨,可若非恃宠撒娇,又哪敢如此。
杨沛见状也无多话,掣过竹板扬臂便抽打下去。襄城郡公戎马出身,虽然早不将兵也上了些年纪,力气却并不衰弱。杨钟只觉pi gu 上被烫了般刺痛,心道倒楣,回家第一晚竟是只好趴着过了。
他这几年身量猛长,伏在这条案上愈发别扭。案沿硌着小腹,手肘只能撑在地上,姿势实在羞耻,身上疼痛之外,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他往日挨打从不肯认错,一径顶嘴叫嚷、申辩抢白,嘴里总不闲着。今日这样默然受过倒少见,杨沛亦有些奇了,停下手问:“怎么不说话。”
杨钟低声道:“没话说。阿爷见面就打,必是也不想知道儿子如何。”
正兀自委屈,突听身后破空一声锐响,这一板结实抽在他一边tun feng上,用了十成狠劲。杨钟只觉pi gu上骤如被揭掉半边皮去,疼得仰头叫出来;上身猛然一挣,跌下时肘头撞在案上,小臂下一时蹭脱了一块油皮。那半边tun ban痛辣发热、皮肉里突然涌进多少血去,只觉这半边一时就zhong zhang 成另半边的两个大。他痛得止不住连声“哎呦”,又不知为何惹阿爷突然发这样大火,伸手想揉又不敢,抖索着竟说不出话来。
杨沛厉声道:“你如何,还需得问你我才知么?这些日,除了日日操心你,哪还有别的事?”
这语气再严厉,亦掩不了关切。杨钟心头一热,忽觉愧疚,脱口道:“阿爷当真恼我了?”见杨沛不应,愈发服软道,“是我顽劣,教阿爷不省心。”竟是少有的顺从乖巧。
半晌只听杨沛喝他道:“欠管教。”
杨钟撑身起来,道:“那阿爷就狠狠打我一顿出气,只别再怪我就好。”
杨沛见他也不知是因为晒黑了还是怎么,面颊似比先前消瘦,颌角都突兀出来;他虽恼儿子不解他心意一味违拗,可这一遭终究是已平安回来。兼之之前杨铿劝了他半晌,火气已经平复许多,打过这几记也就罢了;又见杨钟一头是汗,更不免心疼。踢着他小腿道:“下次再还敢撒野跑出去么?”
杨钟满口应承道:“若再惹阿爷生气,阿爷就打断我腿。”
杨沛骂道:“打断你腿?想累死你老子?”
杨钟道:“那叫仆役打,用大板子。”
杨沛眼见他一脸正色,直气得笑了,把竹板扔在一旁。杨钟心知这是放过他了,翻身爬起来,上前扶着父亲坐下,又凑在跟前。杨沛见他嬉笑间还疼得蹙眉,叹了一声,道:“先去收拾利落吧,你那些得意事回头再跟我吹嘘。”
小郎君回府闹得一通,仆役见他回屋,忙迎上来道:“郎君擦擦身上,换身衣服。药油已经备好了。”
杨钟想起他阿兄进门时的话,此时不免迁怒。又想,不定这顿打就是他挑唆阿爷的,不然他如何未卜先知?粗声道:“什么白药?这些天都洗不成澡,只擦擦如何能成。我要沐浴。”
那仆从劝道:“小郎君才挨过打,不好碰热水。”
杨钟面上腾然发热,急道:“谁挨打了?我吩咐你听不懂?”推着他道,“你快去。”
待澡汤备好,杨钟打发人都下去,才自己脱/了/干净跨进水去。微烫热水熨贴,酸硬肌肉僵涩顿消,毛孔都觉舒张畅快;只身后一块确是刺痛难耐,杨钟微咬上牙,索性将头脸也没进水下。
他在水下睁开眼,这清水好似有了淡红颜色。杨钟不由疑惑,这是因他身上粘着战场血渍么?恍惚想起遍地尸身与残肢血红,又见自己小臂上年轻的麦色肌肤下,一道淡青血脉笔直而上。锋镝寒凉,血却是热的。某一日他身浸热血之中,那感觉会和现在一般么?
杨钟忽被这念头惊了一跳,猛然将头伸出水面。怔忡中从水中举起手来,只见皮肤皆烫得微微发红。翻过手掌,水滴顺着掌面纹路淌落。迎着投进屋中的日光,那皮肤似半是透明,其下可见血红的脉络。
愣了好一时,浴汤都凉了。杨钟默然擦洗毕了,立身出来换上新衣,这才觉出身后肿痛得更甚了。挨到榻旁趴下,抬眼见枕旁是个药瓶,想来是仆从留在此处的。杨钟想起杨铿,本不痛快,可身上也实在疼得难捱,只好不情不愿将那药油倾出来,胡乱涂了。扯过薄被自相盖上,才觉出疲乏,连疼也顾不上便混沌睡去。
好容易打了一顿……被删了好几遍,说我内容低///俗……可是连裤///子都没////脱啊……现在吞贴也不安基本法了……
一觉从这日午后,竟是直睡到次日清晨。
夏至前后,天色明得甚早。白日中炎热,晨起却终究凉爽。梢头始有单调不止的蝉鸣,尚不令人太过焦躁。杨钟睁眼醒来,尤有些懒怠。在军中作息不定,片刻不敢松懈;骤然过回这闲散无事的日子,反而有些怅然。眼看着晨曦日光透过窗扇,投下长长亮影。那亮影映上黝黑木板地面,犹如暗夜中闪现出的锋刃光亮。杨钟出神片刻,忽而翻身下榻。
他正年轻体健,昨天捱的那点打,歇过这一夜也没事了。舒展筋骨,倒觉周身力气需寻点事做。穿戴齐整,跨入庭院,才见旭阳初升,时辰其实还甚早。杨钟四顾院内只及一树,索性脚下站定,擎起手中长弓,掣箭便搭在弦上。
他眼中瞄着树干凸起的一块树瘿,便当做是靶心。心中默道:“这一箭头若能射中……但得一切如愿,如愿……”他自恃箭术,射中是稳拿,如是不过博个吉兆。谁知正凝神挽弓将弓弦拉满,忽听有人轻笑道:“竟赶上看百步穿杨。”
杨钟骤闻这一语,心绪突被搅乱;手指一抖,箭已飞了出去;他心思动乱中手臂动摇,一箭莫说中的,竟是擦着树干而过,落在一旁地上。
这一箭全无准头,大失水准。杨钟心中不由恼怒,忿然转首,只见身后立着一人。那人面目甚是端正,只是笑意深时面孔便向一侧偏去,他大约亦自知,只在微勾起唇角,如是那笑愈像是嘲讽。杨钟面上做色,这正是他长兄杨铿。
杨铿仿佛不曾看见杨钟神色,远远瞥着落地箭羽,没事人般,扬眉似仍要揶揄;杨钟面孔已经涨红。他与他这阿兄本就性情相左,不十分亲近;偏偏杨铿总在不动声色间,摇着一副刀剑般的唇舌,好似世间便无他肯不嘲弄之事;尚未听他开口,杨钟已如被刻薄讥讽了一顿,只觉羞辱。他手指握紧弓背,指节都攥得泛白。心中打定主意。只若杨铿再触他痛脚,他定要还以颜色。或是浑沌大闹一番,索性闹到父亲跟前,他也自恃吃不了亏。
他这厢百转千回,那厢杨铿只玩味看他,笑道:“今日可早?”又轻声问,“昨日可还好?”
杨钟胸中一蓬气焰忽如被釜底抽薪,重重一拳尚未击出,对面人却闪身躲开了,一时竟然语塞。终是“哼”的恨恨道:“弟弟当谢阿兄。”
杨铿笑道:“我可不敢当。”言罢从旁而过,忽又转首道:“你当心些,”见杨钟懵懂,便远远点了点落在树旁的箭羽,格外正色道,“不过,或是从你跟前过的人更该当心。”
这是笑他出手没准头。杨钟不防还是遭了戏谑,张口结舌,顶撞的话还没想起来,杨铿已负手而去,只留下一条淸癯背影。
杨铿在幼弟庭前停这一停,便直向父亲处去。杨沛正由仆从服侍更衣,已着好圆领红色中单,外罩黑色袍服。一把保养极好的胡须倒未编结,只齐整理做一束垂下,唇上髭须做菱角翘,梢头皆用水仔细抿成尖锥样。杨铿见仆从为杨沛戴好武冠,向他们道:“你们且去。”一边上前跪坐下为父亲佩上束带,道:“我今日去见如愿。”
杨沛闻言点头。这事父子二人早做过商议,此时已无需多说什么。
穿戴已毕,杨铿起身侍立一旁。杨沛随口问:“虎头如何了?”
杨铿微敛着眉目,笑道:“看来还好,大约还惦记着下次。”
杨沛叹道:“如今局势微妙,这阿奴年轻莽撞,总是任性胡闹。而今这些事——罢了,我既是不愿他牵涉,索性也莫教他知道。”
杨铿闻言一笑,忽而向外扬声道:“虎头,你可听清了?”
杨沛一愣,眼光向外扫去,心中已经了然。可一时又不悦杨铿,蹙眉对他指点以示薄责。沉声向外道:“还不进来?”
一时果见杨钟进来,面上尴尬羞恼交织。杨沛厉声道:“门外偷听,谁教你这鬼蜮的做派。”又威吓道,“若不是我今日有公务出去,便该再好生予你点教训。”见杨钟闷声点头,颇有几分垂头丧气,缓和了语气低声道,“这次回来,静心磨磨性子,少些毛躁。”
见他一身中单跑出来,又絮絮抱怨他衣冠不整,又怕晨起着凉,正在往来念叨,忽听杨铿在侧道:“父亲,今日如愿那边,教虎头与我同去罢。”
杨沛闻言思忖,道:“也好罢。”对着杨钟,本想再教训几句,终却忍不住,还是露了慈父笑意。
卫国公府中,陈峙闻报杨氏兄弟来访,道:“我去相迎。”
他返朝后概不见客,今日破例。仆役忙准备堂中待客。陈峙过了堂屋,便见仆役恭敬引着两人到堂南亭前,正是杨铿与杨钟。杨钟见了他,唤声“阿兄”便甩开自家长兄。陈峙任他上来攀住手臂,偷闲向杨铿颔首。三人行至堂中坐定,杨钟才脱开手;杨铿笑道:“如愿,若虎头不来,你是不也不肯见我了?”
陈峙笑道:“何来此话?姊夫来此,我敢不招待?”
两人相视之间,早知这不是寻常访亲探友;可陈峙亦不解既然如此又为何带着杨钟,须知当着他面,言谈诸多不便。心中暗暗揣摩不透,却见杨铿倒仿若无事,转念自哂,难道自己却比求见的还急么?索性也不理会。
如是闲叙漫谈,日影已升在半空。其时暑气正盛,杨钟兼之方才兴奋过头,此时满面通红,忍不住偷偷举袖去擦额上薄汗。
只听杨铿在旁道:“天气也真暑热,待再热些,只怕连袍衫也要脱下,打起赤膊了。”
这话自然是指着杨钟不稳重;陈峙知他这姊夫一贯好抖口舌机灵,早见怪不怪。杨钟平日倒罢了,可此时当着陈峙,便有些挂不住;可愈是想平下心气,面上反而愈加赤红得厉害。陈峙见他鼻尖上都沁出汗来,道:“盛夏苦热,更宜调息静气,常如冰雪在心;若以热为热,则更生热矣。”说着,一边眼光四顾去寻竹扇。恰有婢子进堂,奉上凉水沁的瓜果,陈峙吩咐道:“取冰过的蔗浆来。”
蔗浆平日备以制糖,到夏日里便多留出来兑饮冰水消暑。杨钟饮着清甜蔗浆,胸前起伏渐渐平息,窗外似有风吹叶间簌簌,一时竟真清凉了。陈峙见状笑道:"我这盏也给你了。"杨钟急忙推辞,一边低声道:“其实也未觉得甚热。”眼光忍不住去看杨铿,却见他淡然瞥着几上瓜果,仿佛从没说过什么。杨钟手触着清凉磁盏,心道,陈峙这般兄长风度他为何便做不出来?
心中正想着,只听杨铿笑道:“如愿,你待虎头与万年,哪个更亲爱?”
陈峙稍稍一愣,笑道:“你这一句,我如何答都是错。”转首唤那婢子道:“去请二郎君来。”
杨铿兀自拈起枚褐红李子,悠然吟道:“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如此消夏乐事,想来亦是真惬意。”言罢微笑视于陈峙。
相视之间,陈峙已经会意,于是立起身道:“正是。山中还正清凉,若去奔驰游猎、浮瓜沉李,确是乐事。”
此时陈嵘从外进来,只听兄长道:“这便去,如何?”
陈嵘尚不知前因后果,正迟疑欲问,忽见一物迎面飞来;他下意识抬手接过,却见是枚红果,只听杨铿向他笑道:“走便罢了,哪有那许多话问。万年,记得架上你那黄眼雀鹰。”
纵马出西京,东行数十里便到了玉山。古书中载此山因产玉而得名,据传战国时和氏璧的玉材便是此山中采出。三秦多山,玉山亦伏延自秦岭北麓,却不似太白之巍峨、华山之险峻,山水石木重层相映,反倒含着深远蕴藉的秀气。秦岭隔断南北,其南麓缓长,而北麓山势多陡直峻峭。山岭峡谷相间,伏隐着无数珍草异兽。山间杨桦挺拔直立,树下草木繁盛。低矮灌丛间,隐约可见香茅药材,细嗅尽是清苦芬芳。时至入夏,山泉潺潺,绿荫蔽日,林木间鸟兽奔走,自得清爽怡然。
陈、杨两家兄弟常来于此,道路地形早都熟悉。一行人趋马直向山中深处而去;马蹄下渐渐不辨道路,身侧草木亦渐浓密。玉山并不算高,可山路却有些陡峭。陈峙几人的马匹尚不吃力,几个侍骑已落在后面。
陈峙勒了缰绳道:“略等一等罢。”
杨铿笑道:“所谓围猎,乃围而猎之;召人择选地方,先将走兽猎物从四下驱赶到一处,才好取乐。看你随口唤来这几个小子,不能伺候便罢了,还要我们等他。”
陈峙扬眉道:“原来你是要摆排场?”
杨钟不知来此的实情,只以为阿兄又在轻狂弄舌,心中不快;拨马避开杨铿马旁,转眼却恰对上一双蜜蜡般泛着金光的眸子,正是陈嵘臂上架着的那只青灰雀鹰。那雀鹰直直盯向这边,锋锐目光视杨钟如无物般穿身而过,利爪攀皮制护臂上,周身上下定住似的一动不动。
鸷鸟一副威仪棣棣的模样,架鹰的少年倒似隐没在阴影之中。陈嵘望着马前某处出神,面上殊无表情,手臂端然不动。杨钟心中纳罕,他这样举架了一路,竟都不疲乏么?
忽而,雀鹰双眼一瞬,羽翼头颈倏然收敛。陈嵘像猛活过来,顺势一抖臂膀,轻叱道:“去!”只见一道阴影在头顶一闪,那青灰大鸟已腾然而起,利箭般冲天而去。杨钟不由道:“不知它去寻什么?”
陈嵘眼中不易察觉的闪过兴奋,双手捋起缰绳。只听身后陈峙催促道:“你们快跟上,看能猎着什么。”
少年们骏马轻快而去,身后卫士们方才上来。陈峙目示几人道:“好生警戒。”言罢转向杨铿,沉声问:“要说什么?说罢。”见杨铿仍悠然不语,止不住冷笑道:“你莫白弄许多玄虚,却拿些琐碎事诓我。”
杨铿带过马头,望着弟弟背影隐没林间,面色渐沉,低声道:“楚国公要回西京。”
这话真令陈峙一阵异讶,沉吟片刻,问道:“我确听闻他在边地思归心切,可大冢宰不是无论如何不准么?”
杨铿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陈峙道:“你如何知悉?”
杨铿淡淡道:“我自有我的门道,”又道,“太子妃豆卢氏妊娠就要足月,楚国公要见一见女儿外孙,这于情于理谁也无可反驳。”
楚国公豆卢崇的女儿为太子正妻,这一胎产下若是男婴,便是太子的嫡长子;既是家事,亦是皇室血脉延续的大事,皇帝开口,尉迟扈再阻拦也难。然而,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回京的由头。在这微妙关头,豆卢崇身为外戚突然回京,他的意图真堪揣测。
尉迟扈忌惮豆卢是有缘由。西燕立国后尉迟否极设八柱国,除否极本人与虚尊的一位宗室,其余六人俱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勋贵重臣。而今汤国公早逝,赵国公多病,遇国公两年前遇刺身亡,燕国公托词年老不出,仍身在朝局的便是卫国公陈信与这位戍边难归的楚国公豆卢崇。
陈峙沉默片刻,方道:“是,这于情于理都无不妥。那便也无甚可说。”
杨铿见他神色刻意露出漠然,不由嗤笑出声:“如愿,你还真如令尊一般,只闭眼念着端正持中,便能不为是非所扰了?”
陈峙眉梢微动,只道:“这事与家父何干。”
杨铿眯眼笑道:“莫忘了,楚国公与陛下是姻亲,与你陈氏亦是姻亲。”他见陈峙眼中骤然升起厉色,声调中不由又含了叹息,道,“杨氏与陈氏……”言犹未尽,却也不必再说了。
陈峙眉心深锁,足跟下意识磕碰马匹,战马随之就地徘徊,半晌问道:“这些话,为何来说与我?”
杨铿道:“我说与你,不过是私下闲叙;可若是家父说与令尊,便是朋党密谋。”
陈峙仰面轻笑道:“朋党……”忽而踅过战马,猛然逼得杨铿马匹退了一步,道:“既是私下闲叙,我也便想请教,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表态?”
杨铿静静望他,道:“如愿,话我带到为止。往后的事,又与我何干。”
陈峙自知言辞过激,可话既出口,也收不回来。半晌自失哂道:“也难怪你不肯在府上说。这样的事都泄露出来,焉知我府上没有你这样消息灵通之人?”
语中亦有嘲讽亦含苦涩,杨铿却勒马迎上陈峙道:“正是如此,也正该如此。”停了一停,低声道,“如愿,当心啊。”
忍不住贴东山叔……算是杨铿的人设图?
眼下还年轻的


后面上些年纪的


请自行忽略和风装束……
东山叔的古装扮相,真是春雪冻玉兰,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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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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