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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风起长林,赤血仍殷[第1页]

作者:yun楚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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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楼还能说什么呢……
【一、夜宴风波】
萧平旌自十岁上学艺琅琊阁,一年里便只有一两个月呆在京中。无论平时如何,身为皇室子弟,必然要回京过年。因而新年前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便是他呆在京中最长的一段日子。
除夕夜的宫宴之后,到正月十六复印开朝之前,梁帝萧歆还会召宗室亲贵进行几次小型宴会,以叙天伦之乐。初八这日,长林府父子三人应召来到了重华殿。
由于是小宴,比除夕夜宴随便了很多。萧歆素来疼爱小辈,为了不拘束他们,特意在偏殿另设一席,让孩子们敬完酒之后自行去坐,自己则与老王爷老国公们在正殿开席。
萧平旌其实喜欢规模更小一点的宴会,比如,皇帝陛下只请父王、大哥和他,再叫上元时弟弟,那才叫做天伦之乐。不过他性情疏阔,与大部分人都能聊得来,再加上席间并无长辈,少了许多规矩拘束,偏殿这一席倒也轻松愉快。
萧平章自来沉稳持重,又已经有了长林世子的身份,兼领长林军副帅,年纪虽轻,气度却是端严。因此当他自请留在正殿侍奉长辈们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挽留——毕竟这位大哥在,效果和长辈在差不多。
“平旌,给我们讲讲,你这一年在琅琊阁都干了什么?”萧元启跟平旌最是交好,此言一出,少年们纷纷附和,虽是贵族子弟,长年呆在京中到底有些无聊。
平旌饮尽杯中酒,笑道:“那可多了,你们想听什么事?”
衡国公府的小公子不无羡慕地道:“平旌真是命好,在外面闯江湖不知多有趣,不像我们一年到头的拘在京里。”
众人心有戚戚焉,萧元启道:“别说我们了,就是平章大哥,也难得像平旌这么自由。”
“说起平章大哥,他的世子妃可是上了琅琊榜的,功夫只怕比夫君还要强,真是女中豪杰啊。”衡国公子道。
“功夫厉害不假,可女人家功夫好有什么用,成亲五年都生不出孩子,长林世子只怕要断子绝孙了,不知是长林府杀孽太重伤了阴骘,还是世子妃本身就……”
说话的是襄阳侯府的世子萧元泰,襄阳侯是宗室旁支,多年恩养在京,默默无闻。众人听他的话说到一半,心里俱是一惊,偏殿里登时鸦雀无声。
萧平旌剑眉一轩,听到“世子妃”三个字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手中的琥珀杯“啪”地砸在萧元泰头上,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虽已收了力道,萧元泰额头还是肿起一大块。他怒从心起,想着襄阳侯虽离天家血脉远了些,总比萧庭生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强,凭什么长林府威名赫赫,萧平旌这个竖子比皇子还要神气。当下冷哼一声:“果然,长林府都是些粗蛮的野人。”
萧平旌听这话简直连父王和大哥一起骂进去,一言不发,腾身跃起便是一脚,萧元泰这次直接飞出几丈远。
萧平旌本来坐在萧元泰对面,席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平旌越过席面,萧元泰仰天摔出。萧元泰也有好友在座,虽知他话头不好,但这些王孙公子们都是斯文惯了的,忽见萧平旌皇宫之中动手打人,俱各不平,纷纷上前拉扯。
十六岁的萧平旌武艺初成,席间哪有人是他的对手,此刻他怒气勃发,凡是上来拉扯的不免都被踹了出去,这样一来当然犯了众怒。萧元启朋友不多,从小与平旌要好,这时当然去拉劝旁人。那些人打不过萧平旌,对萧元启可没什么好客气的,一时之间萧元启也挨了不少拳脚。
所以当萧平章闻声赶到偏殿的时候,十几个少年已经打作一团了。
萧平章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在皇宫里打架这种事实在太耸人听闻了,何况还是十几个人打架。他知道弟弟虽然顽皮,也还是有分寸的。所以他愣了一下,才大声喝道:“都住手!”
说话间,萧歆、长林王以及一众亲贵也到了。少年们素知礼仪,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再皇帝面前动手,全部跪下请罪。
一眼扫过去,除了平旌完全没有吃亏,其余少年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这是很明显的。责备不满的眼光纷纷投向长林王,萧庭生冷电般的目光射在萧平旌身上,欲待问话,看了萧歆一眼,没有开口。
平旌此刻怒气未消,居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神色,只低头不语。萧歆皱了皱眉:“平旌,这是怎么回事?”他有意让萧平旌先说话,是要给他申辩的机会。
萧平旌却不知从何说起。说事情的起因?那些话涉及大嫂,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何况大哥就在近旁,他听了情何以堪。辱及父亲和大哥的言语,他更是不愿复述一遍。
萧平旌在御前半晌无语,这却是十分失礼的行为。萧庭生上前几步,离平旌一丈之遥:“萧平旌,回陛下的话!”
父亲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平旌却不易察觉地一颤,他知道父亲越是大怒越是不动声色,当即叩首请罪:“回陛下,平旌……平旌酒后冲动,失了分寸。”
萧歆眉头锁得更深:这算什么理由?这不是直接承认了蛮横跋扈、出手伤人么。耐着性子问道:“平旌,到底是什么缘故?给朕说明白。
平旌面露难色,看了大哥一看,到底不敢跟父亲目光相接。
他自己既不肯说,挑起事端的萧元泰当然也不会说话,其余诸人谁肯说出那些话来让长林王父子听了刺耳,一时静寂,好像真的是萧平旌无理伤人一般。
萧元启有些着急,斟酌了几次,禀道:“陛下,平旌虽有些冲动,也是因为……因为有人出言无状,绝非无故动手,请陛下明察!”说完又有些后悔,偷眼看了看平旌,果然后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平旌不愿说出缘故,却也不愿就此认罪,场面竟又是僵住了。萧歆有些为难,他看平旌的神色必有隐情,既然平旌不愿当廷说出,他也不想逼迫,只得板起了脸道:“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个个读书知礼,言语失和就动起粗来,跟市井无赖有什么两样?把这宫里当成了什么地方?”
此言一出,亲贵们纷纷跪下请罪,自称教子无方。见长林王父子也跪了下来,萧歆上前扶起兄长,两人对视了一眼。萧歆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划过,沉声道:“今日虽是家宴,你们不顾长辈在场,无礼至此,不能不罚。”顿了顿,扬声道:“手足相殴,各杖二十!”
萧平旌仍然垂头不语,除了萧元泰以外,其余挨了打的众人不免有些委屈,但皇帝令下,又不算什么重处,谁也不敢说话。长林王父子虽觉不妥,也不愿在众人面前驳皇帝的令旨,只得眼睁睁地见侍卫内监搬了长凳刑杖进殿。
十几个宗室子弟并排挨板子的场景已经多年未在宫中上演了,萧歆一时居然有些哭笑不得。眼见少年们一个个被按在长凳上,掀起长袍下摆,萧歆道:“平章,你在此监刑,其余人等都回正殿罢。”
众亲贵虽是不忍,也只得遵旨离去,萧庭生看了萧平章一眼,萧平章知道父王心意,那自然是不许徇私了,他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萧平章不去看长凳上的弟弟,冲侍卫首领道:“行刑!”
此起彼伏的板子声顿时响彻偏殿,皇帝亲令,长林世子监刑,侍卫们也只得秉公执法。这些少年哪里受过此等苦楚,不多时,哭叫者有之,呼痛者有之,求饶者有之。萧平章见惯了军中男儿的硬骨头,就算是在家里,父王也绝不允许他们兄弟俩受罚时有这等表现,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就庆幸没有生在长林府吧!
倒是萧平旌,结结实实地挨了十几板子,额上见汗,仍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萧平章看着弟弟的模样,心疼之余,居然觉得十分顺眼。往日里这小子挨打也是硬气得很,倒也不觉怎样,今日满殿的鬼哭狼嚎之声,衬得平旌分外出挑,方才的气恼之心不觉消了几分。萧平章暗想:倘若父王在此监刑就好了。
二十杖很快杖完,小兔崽子们龇牙咧嘴地进大殿谢恩。萧歆见平旌虽然仍旧跪得挺拔,小脸却已苍白带汗,心里便是一痛,忙命人备了软轿送这些少年回府养伤,只是碍着人多,不好更加疼爱而已。
要说软轿这种待遇,其他人完全是沾了萧平旌的光。他们回府之后自有家人呵护调理,这场风波便算过去了。萧歆素来宽厚,如果没有人再去咬耳朵,一般不会更有惩处。
然而对于萧平旌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刚出宫门,他就被自家父王从软轿上踹了下来,只得到冷冰冰的一句话:“自己走回府去!”
今日毕~
长林王爷自幼从军,虽然年事已高,还是惯于乘马,长林世子就更不用说了。可怜萧平旌不敢让大哥和父王多等,硬是施展轻功追着马跑回了长林府。
以萧平旌的功夫,奔行这一小段路原本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当他紧随父兄之后进了长林府大门时,衣裳几乎湿透——宫里罚下的刑杖虽不算太重,可挨了打也是要好好将养的啊!
进了主院的正厅,萧平旌很自觉地跪下,他知道父王在等他一个解释,可他还是没想好怎么说。萧平章来到弟弟身边,低声道:“还不跟父王请罪!”
萧平旌撇了撇嘴:“平旌给父王丢脸了,请父王恕罪!”
萧庭生眉毛一竖,差点就一巴掌抽过去了,还是萧平章死命拦下:“父王!父王听平旌把话说完吧!”说罢狠狠地横了萧平旌一眼。
哪知萧平旌是铁了心的不愿说话,垂着头就是不出声。
他当然还没想好怎么跟父兄说起那些混账话,更重要的是,此刻他的心思完全被一种愤怒委屈的情绪占领,压根就没有想怎么回话。
父亲和兄长是怎样殚精竭虑为国征战的,他从小就看得清楚;大嫂又是怎样待他如姐如母,他也是看得清楚。那些长居温柔富贵之乡的人,居然能如此恶意中伤他爱重的家人!
萧庭生道:“平旌,陛下给了你机会申辩,为父也给了你机会申辩。你是信不过陛下能给你公正,还是信不过为父能明辨是非?你既不愿说,且听我问你:第一,皇宫大内,你萧平旌毫无顾忌地与人动粗,是谁教你的规矩?第二,你自小闯荡江湖,当知以强凌弱是何等行径,那些与你同席的宗室兄弟如何是你的对手?况且他们哪个得罪了你,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一气!你学了功夫,就是用来对付同姓兄弟的吗?”
萧平旌听父亲反复提到“兄弟”二字,登时怒火上涌:“谁跟他们是兄弟,他们就是该打!”
萧平章虽然不知小弟为什么这么大火气,至少看出他情绪极是不稳,这时只恨不能把他的嘴捂住。萧庭生听了这话果然大怒:“来人,传家法!”
“父王……”萧平章刚一开口,就听父亲喝道:“你给我出去!”
每次父亲要打,平旌都会找大哥求救,可这次他连头都没抬,根本没看见大哥劝诫的眼神。萧平章就这样被父亲赶了出去,一句话都来不及劝。
萧平旌被扒了外衣按在刑凳上,冬天的冠服厚重,外面看不出什么,白色中衣上却已有微微的血迹。掌刑的下人心中叫苦:二公子这明明是受过了责罚,怎么还要打!
长林王治军严明,约束家人也是一般的标准,虽不轻易刑责于人,但违令乱纪的事只要有过一次,便即逐出不用,因此府中下人虽然日子好过,却鲜少有敢行差踏错的。此刻老王爷命令一下,就是再多不忍也不敢违抗。
在正厅里传家法,取来的是儿臂粗细的黄荆棍子,跟军中的刑杖几无两样。坚韧厚重的棍子落在萧平旌臀上,只一下便打得他“唔”的一声,继而低头咬住了衣袖。
“啪、啪、啪、啪、啪……”
萧平旌额头的冷汗早冒出来,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身子不乱动。按照经验,家法虽重,他觉得自己怎么也能撑个百八十棍,这回居然刚打了十几下就快受不住了。
原本在宫里已受了不轻的伤,一路跑回王府,身上全是汗,棍子打在湿漉漉的皮肉上,自然疼得更厉害。不过萧平旌已经无暇去思索这些,不敢收力的家法棍子重重揍在臀上,身后的血迹不断扩大,白衣上一片殷红分外刺目。他几乎咬破了衣袖,不肯出声,眼泪却随着汗水一道流下来。
看着小儿子在棍下辗转,萧庭生心里也是刀割一般,他了解平旌,自然知道平旌不会无故动手,他气的是这孩子跟父亲和大哥都不肯说实话,难道离家日子太久,跟家人都生分了?
“停。”
听到这个字,行刑的两个下人长舒一口气,其中一个棍子就快落下去了,中途硬生生收回来,差点把自己晃倒。
萧平旌闭上眼睛,默默地调匀气息,只听父亲的声音在他头顶:“平旌,你还是没有话跟我交代吗?”
平旌心里一酸,连眼睛都没有睁,张口又咬住了衣袖。
萧庭生气个倒仰,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审讯犯人,不是在教训儿子。眉心一骤,喝道:“继续打!”
刚松了一口气的两个下人心中叫苦连天,愁眉苦脸地挥起了棍子。
“啪啪啪啪”的刑责之声再次响起,萧平章在门外听得心焦,在廊下走来走去。不出片刻,长林世子就听到小弟抑制不住的呼喊声。
萧平旌觉得每一棍落下都痛如火灼,他猛一扬头,额上青筋暴露,昏乱间总算还记得父亲说过受罚时“不许自伤”的话,便不再忍着,嘶声叫了出来,但还是不肯说一句话。
萧平章听到小弟嘶哑的叫声,再也顾不上父王的严令,推门而入,跪地叩首:“父亲,您开恩哪!平旌他受不住了!平旌,你说句话呀!”
长林王疲倦地挥一挥手,下人们不管是何意,马上收住了棍子。平旌身子一晃,竟然从刑凳上摔了下来。平章赶紧过去将他扶起,揽在怀中。平旌哭得气息不继,低着头不敢去看大哥,从宫宴上开始积在心里的愤怒委屈一点都没有减轻,此刻又添了几分羞愧懊恼:自己几时变得这么不争气了!
萧庭生心里一痛,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轻轻打在平旌脸颊上:“平旌,挨了这些打,你还是没有话对爹和大哥说吗?”
萧平章在宽大的袍袖底下狠狠掐了平旌一把,平旌扁扁嘴,又低下了头。
萧庭生不再问他,只说了一句话:“出去跪着。”
平旌挣扎着站起来就往外走,萧平章还要再劝,只听萧庭生说道:“平章,你不必多费口舌,他想开口的时候自会开口。”萧平章只好从地上捡起平旌的长袍给他披上,平旌知道自己身后伤势惨烈,倒也没有拒绝。
今天天气很好,天上挂着大月亮。但再怎么好,也是寒冬季节,平旌汗湿的身子在院子里跪了没多久便觉寒气侵人。他努力让自己跪得笔直,身后的伤好痛好痛,就像自己小时候,冬天把手伸进刚提上来的井水里一样。看着父王离开主院的身影,眸子便是一酸。
萧平章一直没有离开主院正厅,他站在门口看着平旌,焦急担忧的脸色也全部落尽平旌眼中。平旌微微偏过头,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
从宫里回来已经接近子夜,又折腾了这许多时候,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平旌跪了小半个时辰,膝下渐渐没了知觉,身后的伤却仍旧一跳一跳地在疼。便在此时,萧平章从正厅走出来,在平旌身边停了片刻,也是转身离去。
平旌望着大哥消失在院门口的衣角,眼泪终于掉下来。
萧平章急欲知道今晚偏殿里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动,奔莱阳侯府而去。
莱阳侯府离长林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萧平章不欲张扬,一乘小轿挂上长林府的灯牌,迤逦行了半个时辰方到。
冬季夜长,萧平章来到莱阳侯府大门口,还是伸手不见五指。正月里无事,此处更是连个应门童子都没有。萧平章忽然想起,莱阳太夫人当然跟元启住在一处,此刻扣门必然惊扰了她,太夫人心思重,只怕致她忧虑,只好耐着性子等。
好不容易五更天的时候,一个小厮出来查看门灯,萧平章叫住他,那小厮识得长林世子,吃了一惊。萧平章道:“速去通传,我要见你家小侯爷。”
这个时候上门来见是颇有些失礼的,但那小厮再不知事,也明白长林世子跟自家小侯爷身份上差了多少,不敢怠慢,当即进去通传。
不过盏茶时分,萧元启匆匆来到门外,发冠都有些歪斜,他拱手一礼:“平章大哥,何事亲自过访?快请进屋叙话。”
萧平章道:“元启,这次多有叨扰。我不进去了,请你把昨夜偏殿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
萧元启奇道:“平旌没有跟大伯父交代吗?”
等萧平章赶回王府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府中大半家人已经起来做事,见世子从外面回来,神色凝重直奔主院而去,谁也不敢多话。
平旌跪了半夜,乍见大哥出现在院子里,心里一松,又是一痛,竟然晕了过去。
萧平章失声道:“平旌!”快步上前将他抱起,裹紧长袍,一面转身奔向最近的一间卧房,一面扬声叫道:“来人,快请大夫来!”
萧平章心中怦怦而跳,隔着衣服都能感到这孩子身上滚烫,一定是发烧了。平旌自小身子健壮,上一次发烧是什么时候,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轻轻将平旌放在榻上,家下人等早已备好了热水伤药布巾等物。萧平章不通医理,但处理外伤是熟惯的,定了定神,先去查看他身后的伤势。
掀起平旌的长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后衣衫板结,汗水血水几乎凝成了冰。萧平章一咬牙,索性将平旌整个人抱进热水桶中。
伤口被热水一浸,平旌自然痛醒了,呻吟了几声,哭道:“爹爹,大哥!”
“平旌别怕,大哥在这。”萧平章轻轻替他褪去所有的衣物,飞快地将他全身擦洗了一遍,裹上软被又将他抱回了床上。
洗去一身的汗渍寒气,平旌觉得清爽了些,但身后的伤处却更疼了。他趴在床上抱着枕头,眼睛跟额前的碎发一样湿漉漉的,像只迷路的小狗。
萧平章哭笑不得:“臭小子,这时知道装可怜了,要不是你嘴硬,至于受这些苦?”
平旌小声道:“我不是,我没有。”
萧平章暂且不去理他,掀开被子又用软布和温水给他清了一遍伤口。接连挨了两顿打,小屁股皮开肉绽不说,连双腿都落下不少青肿的印子。
“啊,大哥轻点,轻点!唔……”平旌随手抓起一团被子塞进嘴里。萧平章给他上药呢,可怜小家伙痛得一颤,磕到了膝盖,一阵钻心的麻痛倏地传来,直痛得他叫都叫不出来了。
萧平章无暇说话,又去探他的额头,心里一沉:洗了热水澡,又是这样痛法,平旌居然没有再出一滴汗,高热之状恐怕不轻。
此刻大夫已经请进,看了外伤,只说世子已经处理得很好,按时换药自可痊愈。诊脉诊了半日,道:“这高热来得却奇,似乎不止是受寒所致,更有心脉郁结之象。”斟酌了半天留下一张药方。
萧平章谢了大夫,送出房门,再回来的时候终于无事可忙,兄弟俩一时无语。
平旌头很痛,又觉烦恶欲呕,又担心大哥再来问他,神色十分局促。半晌,只听大哥道:“平旌,这点小事,就值得你跟父王别扭了一夜,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平旌一愣:“大哥,你……你都知道了?”
萧平章叹道:“我刚从元启那里回来。”
平旌靠在大哥腿上,慢慢红了眼圈:“大哥,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有人可以那么说大嫂,那么说你和父王。”隔了一夜,提起来犹自愤愤不平。
萧平章道:“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旁人言语岂可一一顾及,你从小在琅琊阁学艺,该当比我多几分洒脱才是,怎地如此看不开。”
平旌无语,他明白这些道理,可听到那些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愤怒。闷了一会儿,小声道:“大哥,别告诉父王。”想起父亲年过花甲,还时常要披甲赴边,背后还要被小人饶舌,他心中就一阵委屈。
萧平章道:“平旌啊,你一年在京中呆多久?”
“嗯?”
“连你都听到的话,我和父王会一点都听不到?”
平旌瞪大了眼睛。只听大哥续道:“这些闲言闲语也不是第一天才有了,父王和我均未放在心上。平旌,你要知道,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刺耳之言总是会有的。那些人无论说出多么过分的话,都不会真正伤到我和父王,因为他们不是要紧的人。可是平旌,你却是大哥和父王要紧的人,你的言行才会让我们牵系于心,你明白吗?”
平旌想通了这一节,心中舒服了不少,点了点头,又局促起来:“大哥,我是不是又惹父王生气了?”
萧平章无奈道:“你说呢,除了你这个臭小子,谁还有本事惹到父王。等伤好些,好好去跟父王认个错,昨晚你可把他老人家急坏了。”
“我现在就去!”平旌掀起被子,才上好药的伤处猛然一痛,禁不住“嘶”了一声。
萧平章喝道:“别动!”伸手扶他躺好,“才说了别让父王着急,你这一身的伤,还发着烧,跑去见父王他如何能心安?至少等烧退了!”
“是,大哥,平旌知道错了,那大哥先去告诉父王,别生平旌的气。”可怜巴巴的眼神。
“你呀”,捏了捏弟弟的脸,萧平章道:“折腾了一夜,累坏了吧,喝了药就睡吧,父王那边我去说。
门外,萧庭生眉头紧锁,扬了扬嘴角,悄然离去。
吃下退烧的药,萧平旌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下午,稍微清醒一些,便听到门外剥啄一声。他以为父王到了,连忙直起身子唤人开门。不过门外那人似乎没有等人来开的意思,敲完门立刻便走了进来。
萧平旌已经准备好了参见父王的乖巧神情,猛然看见进来的人,眼前一黑。
“老……老阁主?”
来人大袖飘飘,须发皆白,正是传说中闲云野鹤的琅琊阁阁主蔺晨,此刻老人家脸上正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萧平旌整个人垮了下来,顿时就想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老阁主啊,你老人家多少年不踏足金陵一步,怎么就赶在这个时候来了!
蔺晨笑眯眯地坐下,他平时就喜欢捉弄有趣的小朋友,这时当然不会放过好机会。也不理平旌埋头装睡,拎起他的手腕诊了片刻:“啧啧啧,弄成这个样子。”
萧平旌此刻已经认命了,抬起头来,没好气的道:“见过老阁主!”
蔺晨显然没有把这毫无诚意的问候放在心上,他换了一个话题:“平旌啊,你的熙阳决练了几年了?”
平旌闷闷地道:“六年。”
“六年!你练了六年,连这小小的寒气都抵受不住,居然发烧了……简直丢我琅琊阁的脸!”
平旌被他打击惯了,眼神没有焦距地打量着自己房间的陈设。
早上萧平章出去之后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萧庭生禀告了一遍。午饭后长林王府迎来了多年不见的贵客蔺老阁主,萧庭生知道这位老人家昔日与自己恩师论交,一直把他当长辈敬重,当下十分郑重地迎入府中。
蔺晨也算是看着萧庭生长大的了,不过他对这么乖的孩子没什么兴趣,当然看在故友的份上,对他还是颇多照拂的。随意扯了几句,便问起平旌来。
萧庭生也不敢敷衍,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向老阁主禀告了一遍。依他的意思,本来是要把平旌叫出来拜见。不过蔺晨瞪了他一眼,“嗖”的一声……不见了。
不用说一个九十老翁忽然越墙而去是何等惊悚的画面,蔺晨熟门熟路地来到萧庭生口中“平旌所在的房间”,立刻感受到了得意弟子对他的“欢迎”。
若在平时,平旌是很有兴趣跟老阁主斗口的,因为辈分的关系,他不好叫老阁主师父。没了明面上这层师徒身份的约束,平旌跟这位厉害有趣的老人家相处起来还是十分欢乐的,不过眼下显然不是一个欢乐的时候。
所以他抽回自己的手:“谢老阁主关怀,平旌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蔺晨拎起平旌的另一只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接着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药方,毫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笨蛋!”
平旌心中哀叫:你老人家这是骂大夫呢,还是骂我呢!
蔺晨毫不客气地掀开平旌的被子:“坐起来!”
“坐……坐起来?”
“对,就是坐起来,别跟我说你不能坐啊,这点小伤算什么!”
“小伤……”
门外的萧平章只听到“嗷”的一声惨叫,心头一惊,也不敢贸然告进,房间里渐渐没有了声息。
房内,蔺晨把平旌拎起来盘膝坐好,单手抵在他后心:“像平常一样,练一遍功夫。”
平旌知道老阁主是要帮自己以熙阳决心法祛除寒气,顺便调理因为情志不畅引发的心脉郁结,心中还是感激的:“老阁主,不必这样……”
“闭嘴,练你的功夫。”
平旌只好宁静心神,他从十岁开始练这套内功,已有小成,本来冬天跪上半夜确实不会有什么事,只是昨天他心情郁结,压根没想着抵御风寒。蔺晨那八十余年的深厚功力是何等厉害,帮着平旌内息运行一个周天,便将他体内的寒气消除殆尽,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畅,连头也不再疼了。
蔺晨施施然收回手:“歇够了吗?歇够了就***回山上练功夫去!这点本事先不要出来跑江湖了。”
“歇够了歇够了……”平旌咬牙切齿地恢复俯卧的状态,暗中腹诽:我的功夫跑江湖早就没问题了好不好。继而无奈地想道:自己每次吃瘪好像都是在家里。
蔺晨没有跟萧庭生打招呼便走了,等萧平章进来的时候,看见弟弟虽然趴着,面色却已经好了不少,一探额头果然不再发烧,感叹道:“老阁主医术通神。”
平旌哀声:“大哥,我烧退了,这就要去跟父王认错了。”
萧平章哑然失笑,正待劝他多养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萧庭生已经站在屋子中央。
萧平章见礼:“父王。”
平旌顿时不敢再撒娇,咬着牙从榻上起来,在父亲身边跪了,可怜兮兮地道:“父王,平旌知道错了,以后不会让父王着急了,父王原谅平旌吧。”说着端端正正地磕下头去。
萧庭生如何不知磕头的动作牵动身后的伤处是何等痛法,叹息一声:“起来吧!”
平旌直起身子往父亲腿边靠了靠:“爹!”
萧庭生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平旌啊,傻小子,你以为你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爹和大哥是没听过呢,还是承受不起?”
提起这事,平旌心里还是一丝丝的委屈,低声道:“是,是平旌太过小气了。”
“你不是小气,你是关心则乱。父王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思,以后有事万万不可憋在心里,记下了吗?”
“是,平旌记下了。”
“哼,脑子记不下,这里可记得下?”伸手在小可怜屁股上拍了一下。
“啊啊啊啊父王饶命啊——”
【二、往事如烟】
“平旌哥哥,我们真的会没事吗?”
“元时,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撑过这一次。”萧平旌答着话,却把坚定的目光投向荀飞盏。后者同样坚定地点了点头,推门而去。
驾轻就熟地打开密道,把元时带进去,又无声无息地关好。这其实是生死关头了,萧平旌却有些失神,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那是多久以前了?母亲还在世,大哥天天陪着他读书习武,大嫂还没有过门,父王鬓边也还没有那么多白发,那一年他只有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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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的长林二公子课业很多,书也要读,武也要练,他像正常的八岁孩子一样贪玩爱捣蛋,还有一个十分严厉的父亲。不过这一点不影响他无忧无虑的生活:出身贵族,锦衣玉食,又有那么多人疼爱,虽然父亲常常板起脸来教训他,但是有皇爷爷、母亲和大哥,甚至寄养在母亲膝下的蒙家姐姐,都把他宠到了天上。小平旌知道父亲书房里那根又粗又长的藤条叫做“家法”,不过小孩子到底闯不出什么大祸来,再加上有那么多人给他保驾护航,他并没有真的领教过那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
这一天小平旌在午休的时候悄悄溜出了自己的房间,这个时候他没有必须完成的课业,也就没有什么人管他,所以他就溜进了父亲的书房。那个地方看起来很神秘,好几次看见大哥在那跟父亲商量事情,都不许他听呢。
小孩子的精力和好奇心一样旺盛,他在书房里东摸西看了大半个时辰,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书房的条案后面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小门。
父王平时其实是说过不要乱动书房里的东西的,不过此时此刻,好奇心占了上风,小平旌并没有害怕,而是准备进去探探险。
就在小小的身体快要钻进门里的时候,书房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十四岁的萧平章是长林王长子,年纪不大,已经是跟老王爷上过战场做过实事的人了,那份谈吐气度,很多及冠的京师子弟都比不上。今日父王命他下午来书房议事,他习惯性地比父王交代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本来准备等在门口,却听到了书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绝对不会是父王发出的声音。
一脸狐疑地打开门,就看到小弟平旌俯下身子往父王条案后面钻。
“平旌,你在干什么?快出来!”
小平旌吓了一跳,忙爬起来站好。大哥的声音有些严厉,不过他并不是很怕,大哥抓到他捣蛋,多半教训几句就算了。心虚地叫了声“大哥”,自己先讨好地笑了起来。
萧平章本来也没如何生气,正待教训几句把小家伙赶回自己房间去,一眼看见条案后边的小门,瞬间变了脸色。
平旌年纪虽小,人却是极聪明的,从大哥的神情上知道自己仿佛闯了很大的祸,这才害怕起来,又叫了一声“大哥”。
萧平章一颗心却是咚咚直跳,父王曾经严令不许碰条案附近的任何东西,具体原因并没有说,利害关系还是给他讲明了的。平旌年纪小,父王只说不许,却没有讲更多。萧平章也不知道这条案附近藏着什么秘密,此刻见到这道小门,顿时明白了些什么,低声道:“平旌,这是你打开的?”
大哥的语气有些吓人,平旌急道:“大哥,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这里就有个门打开了!”
一时来不及解释什么,萧平章四处看了看,根本没找到操纵密道的机关,再问平旌的语气更加严厉:“到底怎么打开的?快关上!”
这下平旌更加害怕了,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大……大哥,我真的不知道。”
萧平章霎时间头大如斗:父王大约觉得平旌一个小孩子不会真的打开密道,没有跟他讲明这件事的严重性,今天居然教平旌误打误撞打开了!
四下里找了一会儿,还是毫无头绪,沉稳如山的长林世子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小弟说道:“平旌,马上回自己房间去,不许跟人说你来过这里。父王有事跟大哥商量,知道你来过会生气,明白吗?”
这样的事显然不是兄弟俩第一次干了:他闯点小祸,大哥帮他掩饰现场逃脱责罚。看到大哥的语气恢复正常,小平旌心领神会,朝大哥一点头,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萧平章面前。
平旌刚刚走远,萧庭生就进了书房。看到长子已经在里面,稍微有些意外,虽然他没有要求过,但这个儿子一向是等在书房外面的。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条案后面打开的小门,神色就是一肃。顾不上和长子说什么,大步上前在条案底下的地板上扣了几下,那门才无声无息地关上。
看到父王疑问的目光,萧平章没有答话,从书架上取下家法藤条,双手捧了举过头顶,跪在萧庭生面前:“父王,是平章一时好奇,打开了密道,请父王处置!”
萧庭生乍见密道被打开,触动往事,神情激荡,语气更严厉了几分:“平章,为父早跟你说过此处事关重大,你也答应了绝不触碰。跟爹爹阳奉阴违,你什么时候长的这个本事?”
萧平章鲜少听到父亲这样的重话,再怎么说也是仅仅十四岁的少年,长林王久经战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压迫而来,萧平章身子一抖,过了一会儿才回话:“父王息怒,孩儿只是想知道这秘密到底为何,以便……以便妥善保护。今日是孩儿鲁莽了,幸喜没有为旁人知觉。没有跟父王请示便擅作主张,请父王重责!”手里的藤条又举高了几分。
“平章,我已向陛下奏请立你为世子,只待你年满十五便行册封之礼。将来长林军和长林王府的重担都落在你身上,你擅作主张也就罢了,将如此重大之事当做儿戏,让为父如何能够放心?”
萧平章原本没犯错,听到父亲对他的殷殷期望,没由来的一阵心虚,顿时开始反思自己平素作为。萧庭生对这个儿子一向了解,此刻见他微微抱愧的神情,几乎确认了此事是他所为,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伸手接了藤条,二话不说重重打落。
萧平章没有防备,“呃”了一声,不敢迟疑,立即俯下身子背对父王。藤条挟裹着怒气呼啸而下,萧平章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夏季衣衫轻薄,尖锐的痛感传来,霎时便出了一头汗。
“啪啪啪啪啪!”“出尔反尔,擅作主张,这便是我教导出的好儿子!”
“啪啪啪啪啪!”“你想知道秘密,不来找为父商讨,却自行查探,这可是人子之礼?”
……
萧平章苦苦忍着身后雨点般的藤条,听着父亲声声怒责,到底忍不住委屈,心中一酸,继而又有些安慰:这么重的藤条,幸好不是打在平旌身上。
萧平章跪伏在地,终于忍不住双手一软,身子向前摔去,他连忙忍痛跪好:“父王,都是平章的错,暑热难当,请父王保重身体!”
萧庭生这一下打了个空,便收回了藤条:这孩子素来懂事,此刻挨着打还在为自己着想,哪里像会犯这种错的人,莫非别有隐情?
“平章,你照实说,这密道当真是你打开的,没有旁人知晓?”
“回父王,绝无旁人知晓!”
长林王冷静下来,在条案四周打量了一圈,声音平静:“那好,平章,你再去把那密道打开。”
萧平章脸色雪白,一时间连疼都忘了:“父……父王!”
“果然!”萧庭生咬牙道:“密道究竟是怎么打开的,还不快说!”手里的藤条又重了几分,狠狠抽落。萧平章低呼一声:“孩儿不敢欺瞒父王,此事绝无旁人知晓!”平旌应该不算旁人吧。
萧庭生方寸微乱,那密道关系着他最敬重的一位长辈,关系着在那人身边受教的少年往事,被人动了,有一种私密之处被人窥见的急怒。何况密道的事要是泄露出去,对他几位长辈声名都是有碍。心中一乱,重重落下一记:“孽子,到此时还不说实话,既是你打开的,如何不肯再开一回,打开密道的究竟是何人,说!”
“啊!父王、父王……”萧平章身后疼痛不断加剧,不敢说求饶的话,高声叫了两句“父王”,对于稳重自律的长林府长子来说,这已经最大程度的求饶了。
因在家中,萧平章不曾束甲,只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此时背上、臀上已有几处颜色变深,不知是汗是血。萧庭生看着长子这般,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平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急死爹爹吗?”
这句话里的沉痛无奈让萧平章心痛如割:这还是平时那个沉静淡然、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父王吗?他回身抱住父亲颤抖的身体,语气里也忍不住带上了哭音:“父王,都是平章的错,父王重重责打平章吧!”
这一番责打,萧平章少说已挨了四五十下,他勉强跪直了身子,望着一脸忧色的长林王:“父王,孩儿保证,此事绝对不会泄露。平章莽撞犯错,幸喜补救及时,求父王相信孩儿!”
萧庭生虽然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看着长子坦诚无伪的面庞,心里已经选择了相信。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忍再责打平章,但也不能就此不问。父子俩一个站一个跪,不知不觉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天气本来炎热,萧平章身后的伤口被汗水一蛰,疼痛难忍,眼前阵阵眩晕。
正在这时,书房门外探出一个小脑袋,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平旌来了没多久,就在大哥长跪不语的时候,他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这时终于忍不住小步奔到父亲身边,摇摇父亲的手:“父王,是平旌不乖,父王别让大哥跪着了。”
柔软的小手拉着长林王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摇晃,萧庭生心一软,温言道:“平旌怎么不乖了?”
平旌被父王温和的语气安抚住了,他觉得坦白肯定能从宽,至少不会让大哥这么跪着了,他可是很讲义气的。清脆的童音清晰地响起:“父王,是平旌打开那个小门的,平旌没有进去捣乱大哥就来了……”
“平旌!”大哥焦急而虚弱的声音。
平旌回过头去看着大哥,想去扶他起来,没有注意到父王瞬间变得阴沉的脸色。
萧平章也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父王是何等样人,本来就破绽百出的一件事,让他看出了端倪,哪还有遮掩的可能,只盼父王罚过自己,能饶了年纪尚小的平旌。
“平旌,你是怎么打开那个小门的?”萧庭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
“我……我也不知道,额……其实我在书房呆了好久,在条案底下东敲敲西敲敲,一回头就看见有扇门开了。”平旌越说声音越小。
长林王叹了一口气:对上了,平章说没有外人知晓,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开门。
“平旌,你跪下。”萧庭生看着疼得脸色惨白的长子,怒气还在,那股因尘封往事而兴起的剧烈情绪却也平息下来。
平旌乖乖的跪在大哥身边,一双大眼睛看着父亲,不敢说话。
还是萧平章虚弱地开口:“父王,孩儿已教训过平旌了,今日之事,说到底是平章没有给弟弟晓以利害,处事不当,让父王着急了。请父王宽恕。”说着俯身叩首。
萧庭生伸手扶住,他情绪已定,看着双双跪在地上的两兄弟,心中已有了计较。既然密道的事已经无虞,他现在有很清醒的头脑处理这对令人头疼的兄弟。
“平章,你长到今天的样子,父王自认没有教错了你。勇气、担当,是长林男儿最重要的品质。这些品质,父王给了你,你不准备给你的弟弟吗?”萧庭生自始至终对着萧平章说话,平旌跪在一旁,并没有完全听懂父亲的意思,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做了很丢脸的事,小脸红了起来。
萧平章一阵心虚:他明白父王说的道理,只是平旌是幼弟,他本能的想将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他放纵天性。可长林是将门,平旌注定了不会像平常人一样,很多东西必须及早刻在他的心里。此时听了父亲教导,当然不敢反驳,低头道:“父王说得是,平章以后不敢了。”
“平旌。”萧庭生面向幼子,语气转为严厉:“你私进书房,蓄意欺瞒,推诿塞责,哪里有半点长林男儿的骨气?你知错了吗,认不认罚?”
小平旌被父亲这样一激,顿时忘了害怕求饶,胸脯一挺:“平旌是长林男儿,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平旌认罚!”
奶声奶气的豪言壮语落在长林王父子耳中,两个铁骨铮铮的男人不觉一笑。萧平章还没来得及为弟弟担心,父亲平静威严的声音已经响起:“好,你既已认罚,这次便从宽处分,家法二十,你过来吧。”
豪言壮语说完,小朋友望着父亲手上粗粗的藤条,咽了一下口水,一步三摇地向父亲走去。萧庭生盯着手中的藤条:“平章,你既不肯好好管教弟弟,便跪在这里看着,学会了再起来。”
萧平章应了声“是”,他知道平旌这顿打是挨定了,所幸父亲已过了最初的怒火,下手应有分寸,微垂眼帘,跪得端端正正。
平旌小步挪到父亲身边的时候,已经忍不住要哭。萧庭生哪容他忸怩,一把将他拖起来,持着藤条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扯掉小儿子下身的衣物扔在一边,露出雪团也似的屁股和小腿。
平旌整个人被按在条案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爹爹轻点打!”
“啪、啪、啪……”“啊、啊、啊……”
震耳欲聋……萧平章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对平旌本来是以心疼为主的,听着小朋友哇哇哇的惨叫,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平旌啊,你至于叫得这么惊天动地么,据大哥观察,父王也就用了平时一半的力道。
无论大哥观感如何,第一次挨家法的小平旌觉得实在是太痛了,父王说要打他二十下,从第一下藤条落在屁股上时,他脑子一昏,就全然忘了数目,只记得火辣辣的疼了。身后的藤条还是一下一下落着,小平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口认错求饶:“啊啊啊……爹别打了,平旌知错了平旌不敢了,太疼了太疼了呜呜呜呜……”两条小腿乱蹬。
萧庭生哪里会管他这些,已经是轻罚了,一手按住小朋友的腰,便制得他纹丝不动,不管平旌怎样哭叫挣扎,藤条仍然以不变的速度和力道落在布满红印子的小屁股上。八岁的孩子身量还小呢,那藤条三下就覆盖了整个臀部,十几下打下来,小屁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十八、十九、二十。
毕竟数目不多,很快就打完了。萧庭生皱着眉头放开左手,平旌呜呜的哭着,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
没好气地对跪在地上的长子说:“看看你把他惯成了什么样子!领家法的规矩你不教给他,下次就要按规矩办了!”
萧平章看到父亲故作严厉的样子,就知道父亲已经不生气了,当然他也知道父亲说的绝不是开玩笑,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孩儿知道了。”
“阿元。”萧庭生扬声把老管家叫过来,鼻涕眼泪的小家伙往他怀中一塞,自己扶起平章,朝书房后面的一间小卧房走去。
元叔小心地抱着屁股高肿的小平旌,暗自腹诽:老王爷还是疼爱平章多一些。
萧庭生把平章扶到卧榻上趴好,回头一看,小平旌被放在一张胡床上,他接过元叔手里的软布和药膏,给小儿子轻轻擦拭。
小平旌本来想趁上药的时候大哭一场,好让父王再心疼一下,这下父王亲自来给他上药,他倒不敢大声哭叫了,呜呜呜的小声啜泣,把眼睛哭成了一对小桃子。他的伤很好处理,擦干净汗水薄薄的涂上一层药膏,冰冰凉凉的,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小平旌终于不好意思再哭,偷眼看着父王来到大哥身边:大哥只跪了一会儿,怎么也脸色苍白的趴在床上,难道爹爹也打大哥的屁股了?
萧平章挨打的时候正赶在父王气头上,受伤颇重,挨过打又跪了半日,正是难受之极。看到父亲板着脸过来,要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忙道:“父王,平章伤不重,回自己房里弄一下就可以了,不劳父王动手。”元叔和平旌还在这呢!
萧庭生知他心意,淡淡道:“阿元,你先出去吧。”却没有把平旌带走的意思。
“爹——”
仿佛没有听到长子哀求的声音,萧庭生换了一盆净水坐在他榻前,将半湿的软布轻轻敷在他身后,萧平章登时疼得脸色一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软布丢进水盆,片刻盆里的水就成了红色,小平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父亲轻轻掀起大哥的衣襟,褪下裤子,露出青紫渗血的肌肤,那是他想象不到的可怕的伤势。父亲蘸着药膏涂上去的时候,大哥一言不发,攥着床单的手指指节发白。
片刻,小平旌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哭声,甚至比挨打时哭得还伤心。
“做过的事,自己不去承担,就会有别人替你承担。”
“为人该当光明正大、慷慨豪迈,偷偷摸摸,闯下祸事就逃走,不是我长林府的男儿。”
哭声中,父王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小平旌泪眼朦胧,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了。
萧平章则暗暗地想:是时候在自己房里也备上一份儿家法了……
我昨晚……居然梦到小殊和景琰宝宝了!过了这么久啊,居然还会梦到。
【三、初见烽烟】
已经是长林世子的萧平章在书房里整理最后一份战报,父王已经先行一步前往北境,他把这些东西整理好交给兵部,也该跟过去了。看了一上午文字,微微有些倦怠,喝了口茶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书房里多了个白袍小将。不过这小将也太“小”了些,还未长足的身量,套在一身铠甲中显得越发瘦小。只见他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愿追寻将军前往北境,卫国杀敌,请将军允准!”
不用等他抬起头来,萧平章就知道那是十四岁的小弟平旌,这孩子武艺已有小成,觉得自己可以上阵杀敌了,身为将门之子,萧平章倒是颇感欣慰,不过十四岁毕竟还是个孩子,连募兵的起点都没到,他当然不会允准,所以他只是扶额笑了一下:“平旌,起来,不要胡闹。”
一腔热血的小孩受到了打击:“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没有胡闹!”
“你才十四岁,怎么不是小孩子?战场上兵凶战危,小孩子不可以去。”
“可是大哥,你十三岁的时候不是已经跟父王去过北境了嘛!”
“那不一样,当年父王只是带我熟悉一下北境军务,而现在,是真的有战事。”在说服弟弟这件事上,萧平章一向是很有耐心的。虽说数年前,在父王的严令下,自己担负起长兄教导幼弟的职责,但这位儒雅的长林世子教导风格明显比老王爷温和多了。
“可是……可是……”平旌知道自己说不过大哥,却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嘟着嘴皱起了眉头。
萧平章又笑了起来:平旌到底是长开些了,人也高了身子也瘦了,不再像小时候小雪团似的,真是很漂亮很精神的孩子呢。这孩子虽然顽皮些,骨子里还是懂事的,读书习武都不堕家声,面对这样的平旌,萧平章确实很少发脾气,仍旧耐心地道:“别可是了,你若想要从军,日后有机会大哥自然会带你见识见识,但这次不行。”
平旌闷闷的低下了头:他知道大哥语气虽然温和,已经是没有商量的意思,自己再怎么求也是无用了。便问道:“大哥,你和父王去哪里,在一处吗,什么时候回来?”
看到弟弟开启了依恋主人的小狗模式,萧平章心里一软:“先去甘州跟父王会合,然后去青海营,大概要打几仗了,时间说不准,几个月,最长半年。”刚及弱冠的长林世子说起战阵之事,脸上全是淡然笃定的神色。
平旌郑重地拱手行礼:“平旌祝父王和大哥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好孩子。”萧平章摸了摸弟弟的头。
平旌一笑:“大哥,这次回来,你就要跟蒙家姐姐成婚了吧?”
萧平章微微一窒,在平旌头上轻轻打了一下:“口无遮拦,大哥的婚事也是你说得的?”
平旌毫不在意,脸上带笑,十分殷勤地给大哥续了一杯茶,又帮大哥整理书案,收拾行装。
“行了,我自己来吧。午饭后我要去趟兵部,明日便启程。你自己在家若是无聊就回琅琊阁去。”平旌回琅琊阁闯祸的概率一定比在京城小。
“知道了大哥!”
第二日,长林世子带着一小队人马,轻装简从,出京城横门而去。来送行的人并不多,跟荀大哥、小雪一一道别之后,着意叮嘱了平旌几句,便不再耽搁,一行人迤逦向北而行。
目送萧平章走远,荀飞盏与蒙浅雪问候了几句。蒙浅雪自与萧平章有了婚约便不在长林府居住,此刻自然要回蒙氏老宅去,问平旌:“平旌,长林府只有你一个人,你怕不怕?以后到蒙姐姐家来吃饭吧?”
平旌顿时大窘:“什么怕不怕的……蒙姐姐,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呀!”
“好好好,你不是小孩子,蒙姐姐做的点心以后不必给你吃了。”蒙浅雪笑着逗他。
平旌听到点心,咽了咽口水,不过他早有打算,此时不是贪吃的时候,笑道:“不吃就不吃,我一会儿就启程去琅琊阁了,荀大哥和蒙姐姐也早些回府吧。”
荀飞盏在旁,无端羡慕起平旌来:小雪已经多久没这样跟自己开过玩笑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立刻收束心神,严肃地对平旌道:“去琅琊阁路途遥远,你一个人也要当心。”
“放心吧荀大哥,这条路我自己走过无数次了。”
萧平旌八岁上琅琊阁学艺,荀飞盏和蒙浅雪都知道,这孩子年纪虽小,习武悟性却高,虽然只有十四岁,等闲也没什么人伤得了他,并不十分为他担心,三人遂在城门口分别。
萧平旌扬眉一笑,露出他可爱的小虎牙,待荀大哥和蒙姐姐走远了,从马鞍底下拿出一只小小的包袱,朝着他大哥的方向衔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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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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