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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川念》 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很清楚地知道,[第1页]

作者:风之羽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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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川念》
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自拔的爱。
那个人是个王爷,高高在上,俊朗烨然。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赶考的路上,他单骑骏马,身后仅跟着一个男仆。他恣意飒爽,鬓间丝发迎风扬起,身着华贵气宇轩昂。他好像瞥了我一眼,我却慌忙低了头,多日的风霜已使我面容憔悴,我不敢看他。待马蹄声渐远,我复又抬头望他,只见那一袭华衣,与马后扬起的尘土。
逸乐王,程烨,梁朝唯一的外姓王。
知道了他是谁,我便有了机会。我要中举,我要殿试,我要摘得那金榜上三名,我要让他看得见我。
果然,我成功了,我去了殿试。那日,皇宫外围了许多女子。听与我一同进宫的小侍说,那些女子都是来看我的。
听后,只觉得好笑。我无权无势,有什么好值得瞻仰的呢?
我自幼母亲过世早,二姨娘便担了主母的担子,开始频繁的与我过不去。母亲生的娇俏,深得父亲喜爱,我又生得与母亲相像,二姨娘便指了我说道,“一副勾人的狐媚样子,若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小丫头偷穿了哥哥的衣裳。”
我不知自己样貌如何,只是看了这张脸,就偶会想起母亲,想起那把琴。
“面相阴柔,虽善属文,却无做官之魄,状元不适,改赐探花。”皇上低头对身边的人道,说的什么我却不知。
“...探花江折川,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即日就任。钦此。”
翰林院编修?不,我不做官!
我手指微微发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下。
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我说:“谢皇上嘉奖,但小人有一事相求,小人生性怠惰,喜属文却无力为官,愿圣上另选他人。”
外素闻梁帝生性古怪,行事昏庸,我生怕说错半个字惹他不快。
谁知,他听后竟唇角含笑,道:“探花不易得,多少人争先求之,而今你摘了去,却拒为官,莫不是这梁制也入不了你的眼?”
“小人万万不敢。”我忙答,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罢了,你既不愿为官便罢了。但你才能过人,如不被我朝所用,朕可不愿拱手让人。”他自上而下睥睨着我,“你在朝中择一人辅佐罢,也算物尽其用。”
听了他的话,我一瞬怔在原地,我从没想过梁帝竟会给我这个机会,竟不知是否是自己听岔了。
梁帝见我不语,便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当然想好了!
“谢主隆恩。小人必定尽己所能,全心辅佐逸乐王爷。”我慌忙道谢,生怕下一秒梁帝便改了口。
梁帝微微挑眉,好像想到了什么,站在两侧的官员也不约而同面面相觑,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好在梁帝是答应了的。
迈出太和殿的第一步,便瞧见了远远的树杈上两只鸟儿,好似扑面而来的风都是清爽的。
坐上去程王府的马车,我的心仍是慌乱的,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我这种籍籍无名的人,想让王公贵族不经意的注意到,也只有科举。我本想,就在榜上挂上姓名,做不做官根本无所谓,没成想...竟这般轻而易举地进了程王府!
马车既至,程王府前竟是程烨亲自站着!我怯怯下了车,向赶车的人道谢,目光便再未从他脸上挪开过。
是...比那天远远一望还要俊朗的人。
“江折川?”他道。
我猛然回神,提衣便要行跪礼。他却上前半步搀了我一下,我下意识的缩手,他便又放开了,却笑道:“不必拒礼。”
我怯生生望他,抑制不住的欣喜却从眼睛里跑出来,“谢...谢...王爷。”
他仍是笑,似是看出了我的不适,道:“今年的探花,为何来本王府上?是皇上的意思?”
我忙摇头,道:“不不,是窃执意要来。”
不知是我说错了还是怎的,程烨愣了一瞬,转而眼中笑意更浓,他转过身正面仔细瞧着我,道:“你知本王喜好,竟自称为妾,你虽长相不俗,又为何将来意如此明朗地告诉本王呢?”
一时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陪着他一同笑。我没有发现的是,他见我笑,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后来想起这件事,我才知原是他会错了我的意。
程烨把我带进府中,我换了衣服,梳洗罢,这才去了正堂见他。他温着茶,细细地看一把空白的折扇,见我来了,便将折扇合了,拿在手上。
“江,折川,字探修?”这是他第二次唤我的名讳,“字不错,但这名儿我不喜欢,听着总像命不久矣的意思。这样,你既为我程府的人,我替你更个名,可好?”
好!当然好!只要他喜欢。
我点点头。
 
折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掌心,程烨略思索了一下,便道:“惊画,一眸惊醒画中人,你可喜欢?”
“喜欢。”只要你喜欢,我都喜欢。
他用食指在案几次划着这两个字,抬眼看我,道:“探修,你来。”
我走近他,看案几上的水痕。
“你可知我为何择这二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程烨盯着我的脸,好似要将我看个透,笑道:“此等样貌,仅天上才有。”
这是在夸我了。我听了随他一同笑,殊不知他看我的眼神愈发热切。
“你怕本王?”他突然问我。
“王爷为何这样问?”我问道。
“本王问你什么,你要么不作答,要么仅回两字。是本王吓到你了,还是你生性便傲?”程烨看着我,道。
我连忙摇头,道:“不是的王爷,小人身份低微,从未面见过王爷,恐多说不益,失了礼数,再惹得王爷不快。”
程烨轻笑,站起身来,这次换我仰视他了,他伸手轻拍着我的肩,我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他道:“逸乐王本来就不是什么朝廷重臣,既不文谏朝臣,也不征兵北略,混个官爵收个俸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外人皆不怕我,你又何必拘泥礼数呢?”
“王爷就是王爷。”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热血,我竟脱口而出了。
程烨愣了愣,遂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妨,我们来日方长。”
我总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低了头,两手绞在一起,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时候不早了,随我回行宫吧,这儿不适合休息。”他好似看出了我的不安,轻抓了我的腕,领我向外走去。
 
京城的程王府气派庄重,而眼前这座,才是真正的程府——仍是华贵,却少了等级的格局,整座宅子漂亮惬意,大概这才算得上是程烨的喜好吧。
程烨扶我下了马车,手却依然牵着。程府两侧齐刷刷站着一众鲜衣女子,大约都是婢子的模样,打头的却是由一白衣男子带着的一行青衣男子皆貌若神人。见到程烨来了,都欠身行礼,唤道:“恭迎王爷回府。”
我有些不知所措,恍惚瞥见那些青衣男子看向我的眼神,不光是好奇。我不敢看,更低了头。
“这便是我的住处,名曰朝阳苑。旁边这间叫兰芸馆,距朝阳苑最近,你以后便住在那里。”程烨对我说,“不过兰芸馆需得差人打扫修缮,你今晚来朝阳苑,顺道我有几个问题需请教。”
“是,王爷。”我回。
程烨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两手打开。
“王爷,您这是?”我不明所以然,问。
“替我更衣啊。”程烨笑道,“江大人应当会吧?”
“会...会。”我答道,却低下头,只觉脸上发烫,两手自他腰间探入,将中央玉带钩解下,放到一旁桌子上。抬手向上,自他肩上将外衣轻轻带下,墨色外衣里面是纯白的里衣。
我就此停了动作,本以为只需更件外衣,谁曾想,他抓了我的手向自己腰间探去,引导我解开了他里衣的衣带。我只好照做,但却闭了眼睛,心中胆怯不敢瞧他的躯体。
他应是发觉了什么,竟转过身来,见我低头闭眼,先是嗤笑一声,然后竟用一根手指将我的颔轻轻抬起,迫使我与他四目相对。我瞥到他精壮上身,霎时间慌乱不已,想别过头去却又不行。
“你害怕了?”程烨盯着我,俊朗眉宇间暗藏笑意。
我慌乱摇头,想要说话,却被他一根食指轻点,噤了声。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右胸膛上,从指尖传来他的温度,我吓了一跳抬眼望他。程烨勾唇,道:“这道疤,是一年前皇帝送到我身边的人留下的。”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指尖轻轻摩挲那凹凸不平的疤痕,狰狞怖人,问:“疼吗?”
程烨点头,抚上我的一缕黑发,轻声问道:“探修,你会不会是第二个他?”
我一怔,下一刹便跪在他面前,将头埋在地上,发丝顺势下滑,掉在地上,一字一顿道:“探修此生皆为王爷所用,世事改,天地易,此心赤诚,绝无二心,若有变者愿受三千凌迟,永世不得为人!”
说完这话,浑身发颤,呼吸都紧促起来,眼眶忽得变红。我怕被怀疑,怕被他怀疑。
他有好一会没有应答,我掌心冒出了冷汗,不敢抬头。突然我听到一声轻笑,接着我的臂便被他扶着,缓缓站了起来,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信你。”
殊不知,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竟让我记了一辈子。
程烨应是知我怕生,那天晚上他差人在小厨房做了些精致极了的吃食。那是我第一次在母亲死后,被允许与人同坐用餐。
“王爷说有问题问惊画,请...问吧。”他盯着我看,许久不曾说话,我胆怯与他对视,又不愿如此沉默,只好开口。
程烨微微扶额,问道:“探修可会行书?”
“自幼研习,不曾废。”我答。
他双眸一亮,遂站起身从窗边一个木盒中取出了那柄空白的折扇,是在王府见过的那柄。顺手取了砚台和笔,坐回我身边。
程烨将扇子递给我,把砚台放到床上,自己竟开始研磨,他道:“那你便为我这把扇子题个字吧,我把玩它甚久,一直不知写什么字好,又怕寻常人的字迹,污了这柄玉骨扇。”
我听了有些诧异,看着手中极有分量的扇子,这扇骨触手生温,应当不是凡物。我犹豫了一下,又将扇子搁下,道:“王爷,此物并非凡品,惊画学识尚薄,习字仅为平日之好,断不敢在王爷心爱之物上班门弄斧,请王爷三思。”
他头也未抬,笑道:“江探花若说学识尚薄,那世上怕不是没几人胆敢称之学识深厚了吧。不必拘礼,你思索一下,题什么字好。”
说着,他递给我一支狼毫,也是玉柄的,只不过这个玉摸起来是寒的,不似扇柄那样温热。我摩挲着笔杆,思索起来,程烨这样的人,似乎什么字都不得以形容得妙。
“烨...烨然生辉?”脑中一闪而过的四个字,我竟忘记揣摩,脱口而出了。
我有些忐忑,怕自己想得仓促,入不得他的眼。谁知程烨竟拍案叫好,道:“我怎就没有想到呢!探修,你不愧为去过殿试的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褒奖,可却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摸了摸脸颊,也笑。
“别愣了,写吧。”程烨将砚台推至我面前,道
我左手抚袖,右手执笔,沾了沾他研的墨,好似他的墨也是旁人不曾有的香。笔尖距扇面一寸的地方顿了顿,我悄悄深吸一口气,睁大了眸落笔。我发誓,那是我写过最认真最雅致的字了。
程烨小心捧起玉扇,对着上面的墨迹轻轻吹了吹,如获至宝般看着我,道:“没想到,你的字竟如此恣意雄浑,全然不像你表象那般。”
 
那夜过后,我几乎动弹不得,程烨抱了我去沐浴,我只嗅得他身上的气息,手死死抓着他,不肯松。
我在他的朝阳苑居了七八日,足不出户。直到第三天,才勉强下的了床,他一直亲自照顾我,从不假手于人。到了第九日,他替我收拾了,牵着我的手走向兰芸馆,我便在那住下了。
起初我还在程府走动,程烨常去看我。朝阳苑离得极近,我有时会溜去看他,他有时习字,有时阅览,从不知我来过。
但程府的人太多了,那一众喜爱青衣的年轻男子,尤其是白衣的男子,时常出入朝阳苑。应当是与程烨议事,我这样想。但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敌意,我便低了头,不与他们对视。
后来我才知,原那些人皆为程烨豢养的小倌,他们许是看程烨宠信我,便不敢招惹我。
不过我最高兴的,便是程烨每晚都会来兰芸馆 。他知我弹得一手好琴,便寻了京城最好的琴匠,为我做了把琴,上面刻了片竹叶,与一个“修”字。这便是我与他二人两相情思了,我便给它取名“相情”,程烨也喜欢。
后来,程烨便不让我出门了。我一步也不离开兰芸馆,我不知是为何,程烨说,是为了保护我。
他说的,便是对的。
可,我想他。
在兰芸馆住了近两年,程烨来的次数却愈发的少,他又不许我出门,我只得望着相情出神,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反复写他的名字,日复一日。
 
终于,我再不可耐寂寞,趁着夜深,逃了出去,手里捏着刻了许久的菩提子,要送给他。
我激动万分站在朝阳苑,他的房间窗外,本想瞧一眼便走。可我戳破窗纸看见的,我的王爷,他,赤着身子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便是总着白衣的那个男子。
我怔住了,菩提子掉在窗沿上,一声闷响。
程烨一惊,瞬时转头,似乎隔着窗子与我四目相接,眼神先是惊愕再到恼怒。我仅仅愣了一会,下意识后退两步便转身冲进夜幕里,恍然间,我好似看见了程烨眼中的几分心虚,我只觉好笑至极。
他远远的在身后仿佛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我不会回头的。
我没有回兰芸馆,向着程府一个角落拼命跑去,好像这样就能忘记了方才看到的。在程府两年,我从未去过别的地方,我不知这是哪里,也不在乎。我只感到冷,靠着低矮的围墙缓缓蹲下,身边的雪窝堆积着,似要将我埋没,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浑身颤抖着。
“探修!”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听到了程烨的声音,他墨发未绾,衣裳还松着,隐约露出一丝胸腹。我只觉得恶心,努力将脸埋在袖中,不再多瞥他一眼。
“你这是做什么!”他呵斥着。
不知为何,听到他声音的那刻,我便罄然流出了泪,却仍不抬头。
“我说了我爱你!我要保护你!你为何又在耍性子!为何不听我的话!”他一把拉开我的手,言语中满是歇斯底里,死死盯着我。
我终于抬起泪眼,静静看他发怒的样子,眼角止不住的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轻飘飘道:“王爷的爱,好生宽泛。”
“啪——”
他扬手,重重的落在我的颊上,道:“你在质疑本王?!”
唇角有些温热,腥甜,我抬手抹去唇角血迹,恭恭敬敬跪在雪地之中,道:“惊画不敢。”
程烨掐住我的脸,硬生生逼我站起来,眼睛微眯,道:“你敢,你怎么不敢?”
“惊画不该私自出来,更不该去见王爷。”我眼神向下,不看他。
“你觉得我做错了?江惊画,你以为你是谁?本王凭什么只守着你?你当年来我程府,便知本王是什么人,现在又在装什么清高?”程烨把我推到墙上,指着我的肩,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生的好看,我可以多偏爱你一些,但这并不代表,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以及他们,不过是本王消遣的东西罢了。本王说爱你,你就不该耍性子!永远!”他愈发狂躁,一瞬间我竟不认得他了。
我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程烨口中说出来的,他那样温柔,那样关爱我,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我愣了,泪也卡在脸上,流不出。
“是...”我只好说。
程烨不再指着我了,指着我后面的院子,道:“为了躲本王,程府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寻来,好啊!真是好啊!江惊画你存心让本王不悦,你可知本王找了你多久!在这雪地里!本王的鞋履都湿透了,你还不肯低头吗?”
他说他的鞋履湿了,可是他看不见,我为了逃出兰芸馆,匆匆忙忙地连一双单鞋也顾不得穿,赤脚在雪地里站着。我低头,看见冻得发紫的脚趾,他既不曾注意,我便也不为难他。
“回答本王!”程烨抓着我的头发,一下令我抬了头。
“惊画知错,希听王爷之言。”我说。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的他仍然是怒,一把扯过我的腕,便向身后的院子里走去,踹开木门,积雪便掉在我身后。这间屋子好似与程府截然不同,从外到内都是极其简朴,甚至可以称之为寒酸。屋内各处落满了灰,冷的与外面并无二处。
我的牙关开始打架,本就冰冷的脚又踏上阴冷的地面,寒意从脚底传至心窝。
程烨将我按在了落满灰的床上,我被呛到开始咳嗽,他好似全然察觉不到,只卖力的撕扯我的衣服,直至又一次果身在他眼下。
他的皮肤开始变得滚烫,与我后背相接,我只觉得那份炙热好像灼进了我的心尖,有些过分的生疼。他像发了疯,指尖在我脊背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血痕。
呻吟在咽里,发不出,眼角的泪也好像冻成了冰碴子,挂在脸上。无助呵出的白气瞬时消失不见,头顶风雪击打窗子的声音那样清晰,还有的,便是王爷的喘息声。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以后便住这,兰芸馆太近了,这儿刚好合适。”这是程烨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身上搭着几片布片,躺在冰冷的灰尘中,身上满是青青紫紫,连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他没再回头,我也没说任何挽留的话。
 
他差人来照顾我,大约是知道我现在的状态难以好好活着吧。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进来,把挑着的热水倒进木桶里,扶我进去,还留了药给我,随即便开始着手收拾这个屋子,两只手冻的通红发紫。
我发现,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女,所幸识得几个字,歪歪扭扭的用水在桌案上写着。
我便知道了,她叫留喜,这里叫落苇轩。
留喜很能干,她铺好了床,把屋子里的灰尘都擦干净,甚至见我动不了,还替我擦药更衣。程烨没有完全狠了心,让留喜带来了我的衣物,还有那把“相情”。
她点了暖炉,味道有些呛人,我不觉得温暖,看着“相情”,我又掉了泪。霎时我好像尴尬的无地自容,我猛然发现,原“相情”不是我与他两相情思了,而是我的一厢情愿了。
那时,我便默默给它改了名,叫“厢情”。
我不愿与人交流,留喜又是哑女,整个落苇轩都好似死一样的沉寂,可我要做什么的时候却只能喊她。渐渐的,我身上的伤结了痂,青紫也褪去了,只是这双腿落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更甚雪天,必是疼的灼心。
落苇轩很冷,远不似兰芸馆那样暖而华贵,我不肯着冬衣,冬衣臃肿厚重,程烨若是见了,一定不喜欢。留喜拿我没办法,只好不让我下床,拿厚被裹着,不断烧着炭盆。后来炭也没了,只剩下更呛人的炭渣。
“留喜,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我看着茶杯里的倒影,兀自说道。
留喜摇了摇头。
“留喜,你是不是很不愿在这里待着?”我问。
留喜摇了摇头。
“留喜...我这辈子都待在这,你会不会恨我。”我又问她。
留喜看了我一眼,仍是摇头。留喜不会说话,她好像只能摇头了。
她告诉我,在程烨身边的白衣男子,名叫林隐淑,在我来之前,一直是王爷身边最宠信的人。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生得好皮囊,又唱旦角,美艳动人。
我攥紧衣角,那天在朝阳苑,便是他和程烨。
“林隐淑,是唱戏的艺名?”我问留喜。
“王爷改的。”四个字闯入我的眼帘,有些刺眼。
我噤了声,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落苇轩每日的活不重,却琐碎。留喜不让我着手,她打开她的手心叫我看,又指了指“厢情”。她的手掌满是老茧,全然不似少女的手,这在示意我,别弄坏了手,否则就弹不了琴了。
临近年关,天儿愈发地寒。三十的晚上,我披了那件白狐裘,与留喜一同站在院子里向外看去。
程府中央那里灯火璀璨,好似要把天边儿也照亮了,隐约的仿佛也能听见人们的声音。留喜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结了蛛网的红烛,点在屋口,火焰跳跃着,就是落苇轩,也不那么凄清了。
我拉过留喜的手,进了屋,叫她坐在木椅上,我则久违的抱了“厢情”,抚去琴盒上的灰尘,信手拨了一下,它便发出清清脆脆的声音,还是那般动听。
留喜有些不自在,许是她从没与主子一同坐过。我向她笑了一下,她的眼神竟有些飘忽,我对她说:“我许久不曾弹过了,留喜你可愿意一听?”
她点点头。
我拂袖,压指弹弦,琴音便一并撞入我们的耳中。今夜,我弹的是春江花月夜,在这样的节日里,我竟不愿再弹相思。
我不时瞥向留喜,她已全然沉浸其中了,闭着双眸轻笑。留喜长相平平,可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眼下一个泪坑,一笑便会显出来。
是薄命的面相。我从未问过她的身世,无非又是个不好的故事。
许是我用情过切,也许是我指尖力度太大,曲毕之时,竟生生断了根弦,我的食指也被断弦割开,血滴在了琴上。我看着断线愣了,留喜是如何给我止的血我也不记得,只记得那根弦...那根弦...
我向留喜道了歉,是我的手生,没将曲子完成。留喜把我安顿好,伸手捂住我的眼睛要我休息,我只觉得她的手好似一块冰,于是便握住她的手轻呵了口气。留喜却像触到了火焰一般将手飞快的抽了回去,放下床边的幔帐,便转身跑了出去。
 
翌日,我迎着阳光醒了。留喜在一旁侍奉着,桌上摆了一盘饺子,还在热热的冒着气。
留喜告诉我,这是昨日领年份时偷藏起来的,便今日煮给我吃。落苇轩的年份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却分得几袋好炭与两个汤婆子,留喜高兴极了。
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支笔,放到我手中,我还未看,便已摸出来了,这是...程烨的玉杆笔。
我猛然抬头,决眦望她,她指了指窗边的桌案,我看到上面还摆着砚台和宣纸,我惊异她是从哪弄来的。
“昨日去领炭,遇到了林大人,他塞给我这支笔,还送了我一个砚台和几叠宣纸。”留喜在桌上一笔一画的写着。
林隐淑...一定是好人吧。与他素未相识,便肯这般对我。
我笑了,起身去桌案旁,研好墨,便展纸挥笔,写下“留喜”二字。小姑娘在一旁看着,看到自己的名讳,惊喜极了,两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看着手中的笔,我攥了攥手,又松开,抬眼看着留喜,她眼下的泪坑愈显。我有些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留喜一愣,下意识后退两步,低下头。我看到她的脸,又像昨天一样红到了耳朵根。
落苇轩没有别的盒子,我又不愿玉笔落了灰,索性将“厢情”取来,把笔小心放至盒中,将“厢情”立在桌案上。
留喜拉了拉我的衣袖,又在桌上写着什么。她告诉我,程烨带了个小男孩回来,应是15岁左右,她无意间瞥见过那男孩一眼,面生稚气,却仍可称风华绝代。
我眼中顿时覆上一层冰霜,手指停在琴盒上。留喜见我不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站在原地。我向她笑笑,以示宽慰。
我决定以后不再关心他的事,但我仍是喜欢他,喜欢那个俊朗烨然的程烨。可我现在还在生他的气,他来或不来,也没关系。
 
可是,他来了。
年后没几天,他带着一身酒气闯了进来。这次,我伤的更重,甚至一句别的话也说不得。只看见他疯了一般伤害我,这一刻我才明白,程烨他好像真的把我当做了一件玩意儿,一件可以随便玩弄的玩意儿。
留喜害怕极了,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王爷。她哭着给我止血,本就不漂亮的小脸更丑了,活像一只小花猫。
伤还没处理完,药就用完了。留喜慌了,死死拉着我的手,趴在我床边使劲哭。如果她会说话,我甚至都能想象到她会说什么。
我抬眼看她,扯出一丝笑容,哑着嗓子道:“你哭什么,我死不了。”
留喜拼命摇头,飞快地在我手心划了两个字“等我”。我心中轻笑,这小丫头,总作出一副大人的样子。
她向门口跑了两步,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又跑回来,跪在我床边,轻轻又小心翼翼地在我手背上留下一个吻。
留喜留喜,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
她走了,应当说是跑了,跑向朝阳苑,然后...
再也没回来过。
记得那天她走后,我疼的睡了过去。后来,我的房间里来了很多人,我费力睁眼,看到的是几个不认识的家仆。他们架着我,想把我弄起来,不小心扯到了伤口,我疼的发出呻吟。
“住手。”一声呵令,是程烨的声音。
我下意识的抬头看他,却触及他冰冷的眼神,我一怔,复又低了头。
“让他躺着吧。”他说。
于是我又被扔了下来,撞在床铺上。
程烨身边站着那个白衣男子,林隐淑。想起那支笔,我还未曾向他道过谢,我看向他,努了努嘴。
“想不到,这一朝探花江大人,竟也有在程府偷窃的习惯。”我还未开口,林隐淑便先说道,带着一对不屑的桃花眼。
这是什么意思,我何曾偷过东西?
“没...我没有...”我几乎用尽浑身力气。
“还敢狡辩!给我搜!”林隐淑斥道,眉宇都带着怒气。
他看起来颇有地位,几个家仆便立马开始翻我的房间。我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注视着程烨。
程烨没有看我,而是低头静静望着林隐淑,不管他生气还是无理取闹,程烨总是温柔地笑望着他,就好似对待一个被自己宠坏的孩子,就好似...原来对我那般。
我的衣服被扔到地上,任由那些人踩过,拉开的抽屉空空如也,只放着几块小石头和几片漂亮的干树叶,是留喜送给我的。唯一没有被扔的,是我写的字。
林隐淑把琴盒打开,找到了那支笔,放到了程烨手中,将我的字举到我眼前,扔在我脸上,道:“还说没有偷窃!这便是证据,落苇轩何曾有过这些东西?你偷了王爷的笔不说,还偷了王府的砚台和宣纸。”
偷?怎么可能是偷?留喜不是说这些都是林隐淑送的吗,怎么可能是偷呢?我抓着床铺想支起身子,却抬不起来半分,只好有气无力道:“我从未出过落苇轩的门,怎么可能是偷...”
“你未出过,那个小丫头可是出去过!看来程府也能供出白眼狼来,净干些偷**狗的事情。当时见她是哑巴,可怜收留她,没成想,是个吃里扒外的。不过也无妨,打死也就算了。”林隐淑微笑着看我,竟是极美的。
我愣了,留喜她...
林隐淑抓着程烨的手,左右摇晃着,好似在撒娇,道:“王爷,要怎么处置这个偷东西的?”
我死死地盯着程烨,左眼一滴泪滑进右眼中。
程烨他,说:“你看着办吧。”
我心尖一痛,直挺挺躺着,闭了眼睛。他是明白的,他应是明白的,江折川,何曾为五斗米折腰过,自诩清傲怎可能行偷窃之事!
可他没有插手,好像我真的偷了东西。
“断了他的炭盆,永远禁足落苇轩,不许再有人伺候!”林隐淑的话语中带了喜悦。
我始终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任由他们处置。可我不知道的是,程烨一直盯着我,眼神里竟是说不出的清明与怜惜。可是,我看不到。
后来他们走了,林隐淑不知为何又留下了个丫鬟,这个丫头扔给我倒水喂给我喝,可却是径直灌进我的喉咙里,看我呛得咳嗽。我便明白了,她是林隐淑刻意安排来监视我的。
身上的伤还流着血,次次疼的钻心。可我不愿这样死了,我怨程烨,但我更爱他。他不愿多见我,我便苟活着,只要我活着,他就一定会回心转意。两年,他不可能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如果我等,只要我活着,我就有能见他的机会。
 
开春了,伤口终于都结了痂。或许是凭着我的意志,也或许是冬天天寒,化不了脓。风依旧是冷的,我脱光衣服坐在凉水里,林隐淑指给我的丫头不会让我好过。
我早便习惯了,不奢求什么,活着,便足矣。
那丫头住在原来留喜的房间,炭盆点的暖融融,好似她那里才是主。她把墙上挂着的“留喜”二字扯下来,撕成碎片撒在窗外的时候,我就看着,没说什么,眼底多了几分冰雾。
天渐渐暖了,暖到能穿单衣了,暖到我夜里睡觉不必再冻醒了。我轻蔑地看着那个小丫头,我很不喜欢她。
果真,她这天夜里便将我的被褥淋湿,我只好在桌前坐了一夜。
江折川是不会觉得无趣的,虽没有笔墨,但还好,我有“厢情”。我常常在屋内抚琴,那丫头竟不骂我,好像也喜欢似的。
这是第三年了,我在程府,不闻外界音讯,不问家人近况。在外界看来,我怕不是凭空消失了般。
一天夜深了,我独坐落苇轩后的凉亭,抚着我的“厢情”,弹的是高山流水。那天凉亭后站着一个人,他以为我未发觉,可从他初来我便注意到了。一曲毕了,他仍是躲着,好似在等我奏下一曲。
“出来吧,我早便看到你了。”我唤他。
那人愣了,匆忙出来跪在柱旁,战战兢兢道:“大人恕罪,洵儿不是有意偷听。”
我瞧去,是个少年,跪着低头,看不见他的样貌。我心里便有几分猜测。
“起来吧,我不是什么大人,无需跪。”我道。
那孩子怯生生站起来,抬起头看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我不如他,原他才是程烨口中的“此等样貌,仅天上才有”。
“大人方才弹的是高山流水?”他道,唤回了我的注意。
我点点头,轻笑着向他招手,示意他在我身边坐下,道:“你也颇通乐理?”
他也回我一个笑容,小小虎牙露出来,道:“小时跟师傅学过几回,不算通,勉强识得出个曲子吧。”
这个孩子,来历绝不一般。我这样想,不言。
“洵儿在大人琴中倒仿佛听出了巍峨高山与潺潺流水,大人琴技着实高超,洵儿未曾见有何人能与大人相较。”他自顾自说着,看着我。
我不语,断弦的地方被我的手压着,笑。
他有些不自然了,撇了撇嘴,道:“大人的琴坏了。”
“哦?”我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大人的琴弦断了。”他又道。
“这便是我想你说的,若能听出我的琴弦断了,才得以证明你不是空口白话。”我笑道。
他有些别扭,道:“洵儿一早便发现了,只是洵儿觉得那样会显得我失了礼数,便未说。”
我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洵。”他终于又笑道。
“白洵...?王爷竟没有给你更名?”我问。
“更了,洵儿不喜欢,王爷便随了我了。”他道。
我咬了咬唇,手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死攥着衣角,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嫉妒得直泛酸。我却不能失了礼数,硬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问他:“你住在哪?怎的到这儿来?”
白洵看着我,眼里似乎含着星光,道:“鱼嬉苑,蝉衣姐姐睡了,我实在是无趣,便溜出来了,听到大人的琴声便寻了过来。”
蝉衣...我曾经见过那个女人,是程烨的好友兼暗卫,武艺高超,曾是名刺客,受了程烨的恩惠才留在他身边。程烨他...竟舍得让蝉衣去照料白洵,他真当如此在意他的安危?
恍惚间回过神,我对他说:“夜深了,早些回去吧,别叫蝉衣担心。”
白洵点头,冲我笑道:“那洵儿可以常来找大人吗?蝉衣姐姐总不理我,我看大人性子温和,自然想来多叨扰,大人莫要烦了洵儿才好。”
我答应着,看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抱着“厢情”转身回屋,心里默念:“你的蝉衣姐姐,不会愿你与我有何干系。”但我仍不愿拒绝,许是太久没有人与我好生交谈了吧,我不想错过。
 
约莫过了半月,白洵又来了,这次也是在夜里。不过我在床上躺着,是他敲了敲窗檐我才发现,我害怕被那个丫头发现,于是让他从窗口小心翻了进来。
落苇轩简朴,我有些无地自容。
他擦了擦汗,俨然是跑过来的,他向我眨眨眼睛,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塞进我手里,那是几根上好的琴弦!
“这是做什么?”我皱眉,又想递回他手中,留喜的事让我后怕,我不想再连累谁。
谁料,他竟将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道:“大人收下吧,这是洵儿向王爷讨的,应是不易再断了,大人快装上试试。”
我这才明白了,或许是程烨的意思,只好点头,取出“厢情”换上。
我不断抚过琴弦,若有所思,对他说:“洵儿,你可知我从前是何人?”
“洵儿不知。”他看向我的眼神是纯粹的。
“是个秀才,三年前的探花。我不愿做官,便来辅佐王爷。后来被诬陷偷了东西,便被赶到这儿来,你是唯一愿来看我的。”我眼中波澜不惊,语调都平淡如水。
白洵渐渐收起笑容,也仿佛想到了什么,他说:“那大人一定很辛苦吧,洵儿也是如此,沿街行乞了六七年,才被王爷带来。”
“行乞?”我诧异。
“自从母亲将我送出来,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只有行乞才吃得饱。”他仍是笑着。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颊,却不再多问什么了。
“不过大人,洵儿知道一件吃食,名曰'煎糖',每每洵儿吃了,便会忘记所有的不愉悦,下次洵儿再来,给大人带可好?”他笑着,眼底清明澄澈,看着叫人心疼。
我摇头,笑道:“我自是不愿麻烦了别人去。”
“不麻烦!大人若吃了煎糖,必会和洵儿一般喜欢!”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声音也大了些,慌忙捂住嘴,向屋外看了看。
“大人要等洵儿哦,我们约好了。”他悄声说。
可从那日起,白洵便再也没有来过了,不知为何我竟发现我好似每日都在期盼他了。
 
直到天气入了秋,我却等来了另一个人,一个我想也不敢想的人。
程烨...
这次他没喝醉,仿佛像专程来看我一般。
“探修?”熟悉的声音撞入我的耳朵,“厢情”的弦震了一下。
谁知我第一个反应竟是躲藏,我甚至没有看他,将头沉得更低。
他果真向我走来,径直从身后抱着我,我没有挣扎,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
“你怎的如此清瘦?”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探修,我错了。”他静静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他手上,道:“王爷,外面天寒吗?”
“探修...”他只是低声唤我。
“应是不寒了,可惊画身上怎么仍是这般彻骨的冷?”我淡淡道。
程烨绕道我身前,强硬堵上我的唇,道:“探修,你原谅我好吗?”
“惊画早就不怨王爷了,王爷还记得这有人呢?”我看着他,没有任何变化。
程烨皱着眉,眼中多了几分沧桑,他道:“朝中动荡,我已许久未曾回过程府,我怕他们对你不利,便演了那出戏,让他们以为我不再喜欢你。探修,你可还好?”
我几分不解,却仍在这一刻将所有的冰霜融化了,我垂眸,伸手抚上他的脸。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只是贪恋他的温柔。
“探修,如果我不再是王爷,你可还愿随我?”程烨轻轻抓着我的手,眼中爬上几根血丝。
“愿。”我点头。
程烨仿佛长长嘘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梁朝...要没了。”
我一时不明白他的话,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白洵,你应当见过他了,他是前朝重臣白与壑之孙。几月前,朝中出了个和顺大将军,年纪轻轻却领兵大败敌军。我原以为不过是个武将而已,谁知,他也是前朝余孽。线人告诉我...”
他凑近了我的耳朵,道:“若梁朝覆,他便是来国功臣。”
我震惊极了,问道:“他要谋反?!”
程烨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道:“不是他要谋反,他仅是一骑好将,谋反的人,是前朝太子遗孤。”
“萧家。”他与我一同说了出来。
我定定的看着他,问:“萧家还有遗孤?!”
“是,且皆已及冠,与北部民族谋和,盘踞已久,实力相当不容小觑,今和顺大将军不知用何手段潜入梁朝,我只怕...梁朝已摇摇欲坠。”程烨紧皱眉头,阴鸷得吓人。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梁帝不惑之年即位,民间皆知其父篡位而得,萧家这是要,讨债?”
程烨点了点头,道:“梁家皇位本就不属于他,但我仍旧是梁朝的王爷,梁朝存在一天,我便是一天王爷,就必须护着梁朝,探修,你明白吗?”
我不语,微蹙着眉也陷入思索。
“这个孩子,便是要制胜的关键之举。”程烨继续说道。
“王爷有多少把握?”我抬眸看他,问道。
“...三成。”他用力闭了闭眼。
我不自觉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嘴唇微张,看向他。程烨微笑着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道:“你怕什么,有本王呢。”
“江折川,言出必行。”我无比坚定。
程烨将我搂进怀里,一字一句道:“探修,本王只爱你一人,永远都是。”
霎时间,颊上有丝温热,我伸手去擦,却越抹越多,顿时心底的那一结解开了。我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感觉他这个人才完完整整是我的。
床幔被放了下来,窗外似有风,将它轻轻吹起,一点月光透进来,撒在地上,烛火摇曳着映在墙上。我不抑制自己的声音,也不再管隔屋的丫鬟,他极温柔,极轻,好似生怕会伤到我。
不知何时我抬眼向门口看去,一袭白衫掠过,我勾起一丝苦笑,那是白洵,不偏不倚,他竟是今夜来寻我,倒也无妨了。
程烨走了,在我睡着之后,他陪了我一夜。清晨醒来,房间里只剩我一人,我的枕边放着一块儿鱼形的玉佩,是他贴身放着的,我拿起它,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上面,还有他的体温。
我披上衣服走向门口,果真我房间的门口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我拾起打开来,是白洵说过的煎糖块,绵绵软软的样子,我捻起一块儿放进口中,在一瞬间便勾起了唇。
后来白洵告诉我,他偷跑出来被蝉衣发现了,被好生教训了一番,但又想着想要来给我送煎糖,于是便隔了一段时间才敢来。我轻轻摸摸她的头,巧的是我们谁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
但不知为何,程烨却也隔三差五地来看我。我从他口中得知,梁朝的形势已经越发的差了。梁帝终日不思朝政,围着一个绝色贵妃团团转,朝中有文臣成上谏废妃,却被梁帝贬到了岭南。而且他还发现,后宫中的德妃是和顺大将军杜泽昭的姐姐杜静姝。
程烨每日都憔悴忧虑,仅有在我这儿才得以见他罕见的笑颜。我默默陪着他,我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什么。程烨待我很好,特别好,我也很听他的话,从不踏出落苇轩一步。
 
可是,我终究心软了…
那天夜里,白洵几乎哭着来找我,一见我便跪下了,哭着求我帮他。他说要我帮他出了这程府,我问他为何?他告诉我...
他要去见杜泽昭。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杜泽昭的消息,一定要我帮他出去。还跟我说他沿街行乞了七年,为的就是能再找到杜泽昭,再见他一面。
我皱着眉看他,这两个人是如何有过交集的?我不明白,也不愿答应。他告诉我他们二人自小便相识,杜泽昭便是他要找的人,我想起了程烨的话,如果这一举可以帮到程烨,或许...
我帮了他。
但我也不知这是否是对的,倒也不怕了。
我告诉他,要在寅时之前回来,寅时我在矮墙等他。可到了寅时三刻,他仍未回来。
直到两个家仆来寻我。
被带到朝阳苑的时候,我发现白洵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蝉衣和林隐淑都在,好似专程等着我回来。而正巧的事,今日是程烨随驾游猎的日子,也就是说,整个程府无人帮我。
果然,蝉衣盛怒。白洵也受了伤,蝉衣要家仆打我八十板子,我不敢吱声,只好跪着。蝉衣走后林隐淑,把我带到了他的兰芸馆,我不敢抬头多看一眼这熟悉的光景。
“你在这程府,几年了?”他笑着问我。
“四年七个月。”我恭恭敬敬跪着。
林隐淑笑着扶我起来,伸手摸上我的脸,我怕极了,却又不敢动。他把我拉到梳妆台处,让我坐下,我看着铜镜,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轻咬了咬下唇。
我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他的衣摆,霎时泪便从眼中掉了出来,沙哑的声音,我说:“求求你,别把我赶走,我不跟你争王爷,月例也从来没有过,我只想能在这落苇轩远远的看王爷一眼,求求你,我真的不打扰你,真的。”
他愣了一下,又笑道: “你这是做什么,我是要给你梳妆,王爷嘱咐我要今天纳了你做妾室,这不,前几日我便帮你备下了嫁衣。”
他拽开我的手,向屋内走了两步,指着檀木衣架上的大红嫁衣——金灿灿的绣线组成了一只飞舞的凤凰,大红绸缎在阳光洒射下波光粼粼。
我怔住了,泪也卡在颊上。或许是嫁衣太漂亮,也或许是我太开心,既没有一丝顾虑地选择了相信他。任由他给我描上红妆,任由他给我戴上凤冠,我盯着镜中妖冶面貌,竟又掉了泪。
他带我上了大红轿子,我步履小心,生怕弄坏的衣裳,回头笑望他,阳光下的林隐淑美极了,眉眼不见一丝狡黠。
侍女恭恭敬敬地给我一支茶盏,我向她道谢,仰头便尽数喝下。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程烨朝我笑,他把我抱进大红椒房内,我紧紧拉着他不放手。那间椒房,真美呀……
然后,我醒了。
颊上火辣辣的疼,把我从梦中唤醒,我艰难睁眼,眼前却一片漆黑,是天黑了吗?我直起身子却又被重重推倒,我定睛去看推我的人,我不认识他。而空气中呼吸的声音告诉我,这间屋子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我开始呼喊,我不想呆在这儿,程烨呢,他不是说要娶我吗!这是哪儿?我要离开这儿,程烨还在等我,我不能迷路,不能!
“啪——”又是一记耳光,那个人开口了: “进了暗娼馆的东西,还妄想什么出去,你是看不明白现在的处境吗? ”
暗...暗娼馆?
我几乎疯了,挣扎着要跑出去,我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推开那个人,冲向门口。可却还没到的时候,便被人一把扯住了,扔回床上。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那屋子里所有的人,发了疯的打我撕成我的衣服,我越是反抗他们越是疯狂。
嫁衣碎了,破败不堪。我的唇角开裂,眼窝也被人打过,肿胀着。我隐隐约约睁眼,看他们一个一个在我身上,我只觉得疼,疼的几乎昏厥。耳边尽是污秽的,不堪入耳的言语。
“不要…别碰我,我求求你。”我几乎发不出声音,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哀求。可那些人全然不听,发了疯似的。我的左手应是折了,钻心的疼,动弹不得。
王爷,我的王爷。我从此以后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他?我明白了,林隐淑下的真是一手好棋子,全府的人都知道蝉衣罚的我,而他是悄悄把我带走的。把我给毁了,又把蝉衣当了自己的替罪羊,真是绝妙。
林隐淑,我恨你。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滚烫的液体溅在我身上,与先前不同,格外的粘稠,我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没有抬眼,身下却被一双手抱在怀里,我以为又是谁来享用我,痛苦皱眉咛道:“别碰我,求求你...”
没想到头顶上传来的竟是略带喘息着的,熟悉的声音,他到: “探修是我,你别怕。”
是...是程烨!
为何我现在的姿态,是被他先看到的。我慌忙别过脸,费劲全身之力推他,“别...你别看..”
他几乎是极力忍着,极其痛心地抓着我的碗,他到: “探修,你看他们都死了,碰过你的人本王都杀了,是我是我不该离府,是我没有护好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在道歉。
 
我费力睁眼,看到我的王爷他…他在哭,通红的眼睛里面有泪在打转,他的周身尽是血腥味,我勉强呼吸着,终于道: “王爷…我想回家。”
程烨将我死死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我衣不蔽体的身上,向外走去。
下雨了,很大。程烨向前狂奔,用身体遮住我。我太累了,手已抓不住他的衣襟,径直掉下,他慌了,跪在一处破棚下,攥着我的手,我却无力在抬眼,不管他如何换我,我都无所反应。
“江折川!你不许死!你敢有事本王杀了你!”平日那般骄傲的逸乐王爷,此刻却带着哭腔,活像个孩子。
我不愿让他哭,他可是王爷啊。我只好睁眼看他,却看不清,我道: “王爷,我不会有事,我会永远陪着王爷,相信我。”
“你一定不许有事,本王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你了。”在我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只剩下我了...原来我于他竟然这般重要吗?
这次,我睡得很沉,梦里什么也没有。渴,渴的要生了火,我实在受不了,猜测身边应是有人,便道: “水……”
果然有人应声,可水却是直接撬开了我的唇径直倒下,我被呛得几乎难以呼吸,不得不睁眼看到那个人竟是——林隐淑。我的瞳孔急剧收缩,从肠胃开始想呕吐。
他没有对我怎样,只是威胁我,要我说出蝉衣是主谋,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怕他,又怕又恨,却又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我明白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但我又能怨的了谁?我...什么也没有。
 
后来程烨一直守着我,如果不出府就一定不出。我们一直在朝阳苑呆着,直到我能下了地,他就陪我去院子里走走。我浑身都落了疤,双腿的病根也越发严重,就这样大概过了一年。
起初我仍是怕的,害怕程烨离开,害怕见到生人,我变得消瘦无比,面容也暗淡无光。程烨却好似在赎罪,他亲自给我喂饭,用尽浑身解数让我开心。渐渐的我又健康起来了,甚至在补药的作用下,变得比以前还要健康。
有一天夜里,下了雨。我向来便怕雨,可那一夜,却适逢程烨不在,我逼自己躺在床上,可眼前一遍一遍出现那晚的景象,折磨得我无法安眠。我用锦被裹住头,微微发抖。
突然,窗子被猛地打开,一个黑影进来,直直躺在地上,好像受了伤。我吓坏了,下一秒便要叫出声,谁知那黑影却先出了声: “救我…拜托。”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他身下的血混着雨水淌到了我脚下,我心之若我再不作为,这人可能会死。只好提着胆子先将窗户关上,那人好像没了知觉,我才敢跪下一点查看他的伤。那人一袭黑衣被雨水浸湿,腹下汩汩流着血,显然是剑刃所致。
“我…我帮你找医师。”我好像只能这样做了。
没想到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脚踝,道: “不…不能让人发现我,你帮我止血,我很快便走,拜托。”
我咬了咬牙,把他上身衣服撕开,映入眼帘的是血肉模糊,左胸处有一个小小的刺青,好似是个字,已模糊不清了。我顾不得别的,找了金创药敷上,用干净的布片替他裹伤。那人的好像昏过去了,我想他穿成这样湿的衣服一定不好受,竟然帮了他便索性帮到底吧。
扯下他的遮面,煞白的脸上汗珠密布,嘴唇也是骇人的白,我从未见过这个人。我替他更了衣,是程烨众多衣裳里极不起眼的一套。
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我只觉又倦又乏,也不顾外头的雨了,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翌日,我醒了,想到自己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不禁寒毛直竖,悄悄瞥向昨夜他躺过的地方,干干净净,似不像有人来过。
地上没有一丝血水,甚至空气中也无一丝血腥气味。我有些讶异起身环视一周,所有的物件都按原位摆放着,就连窗户上也无半分痕迹。
莫不是我昨夜做了梦?我这样想,便不再想这件事了。
 
程烨两日后才回来,他说府里进了刺客想刺杀他,我才猛然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人,却没有告诉他。程烨又说梁朝越来越危险了,若不再有所作为,必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还确定了一件事,白洵就是和顺大将军杜泽昭的幼时之友,他也曾放白洵出去过,两人果真关系不匪。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白洵能助他保命。
我不语,心知程烨也能说出这话,定是退无再退了。而要谋反的萧家之人之所以迟迟未出手,就是忌惮程烨手中的一支兵权,虽不足万,但装备必是精良上佳,各个皆为死士,也许仍有一搏之力。
可到如今,程烨也没了保证吗?
“本王会给你找活路,一一定会比跟着本王还好,探修,本王说了要护你一世,本王说到做到。”他拉着我的手,道。
可是我的王爷啊,探修怎能够苟活?
又过了两个月,又到了夏天。
程烨要我帮他做一件事,若事成…
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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