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司命三生》，继《三千》之后开的新的古言（不一定[第4页]

为臣
知禾走的那日，天色晴方好，春末时节，阳光如蛛丝般柔韧而蕴满生机。
彼时的她，搬来一把他亲手编的旧藤椅，在院子里等老头归家。大好的时节，不可辜负，是以翻土作耕。
许是午后的一切太过宜人，她昏昏欲睡，恍惚梦见了已淡忘的往事。
知禾这一生，潦倒落魄熬过，风光荣华有过，自问知足，无什遗憾。但……若真说有的话，大概便是，赵佐之欠了她半句话，尚未兑现。
话本戏文里多的是负心汉薄情郎，可她顺风顺水，一生顺遂，所托良人，为人艳羡。
她母家姓沈，闺字知禾，取知农时，晓蚕桑之意，早时便与赵佐之有了婚约，一待及笄，二人就成了亲。
两家皆为布衣，想来此生也便是一亩三分田，柴盐酱醋茶。可偏生赵佐之心有沟壑，十年寒窗，欲以报国。
左邻右舍的农事都越做越好，只有他们家勉强果腹，照料地里的同时，知禾还须得做些额外活计补贴家用。不是没有嘴碎的妇人与她说，赵佐之就是想入非非，也不是没有交好的闺中好友劝她，道是待他落上几回第，也就消停了。可这些言语，她听过了，笑笑也就忘了，依旧我行我素，任着赵佐之来，家里有什么困难，也甚少提及，只劝他安心读书。她始终觉得，自家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如何能被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牵绊住。
然这小山沟里的人，谁也没料想到，这个寡言少语，看着白净文弱的男子，却是一举中第，开了仕途。
知禾不是没有担心过，赵佐之会一去不返，或者一纸休书弃了她这糟糠妻，所幸戏文里种种，并未在此成真。赵佐之不仅回来了，还接她离开了这方寸贫瘠之地。
后来，赵佐之平步青云，从小小主簿，一路向上，进入朝堂，最终一封诏书任命为相。
不过，知禾其实也清楚他在朝堂中不好过，毕竟守旧派都是些肱骨老臣，革新派虽有新皇支持，却依旧寸步难行。她眼睁睁看着他逐渐磨平一腔书生热忱，愈加深沉，圆滑，思虑甚多，步步为营。
诸如此类之事，她帮不上，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间或做些小菜煮着点茶送去，宽慰几句。
至于后院，倒也算安定，赵佐之凡共不过两房妾室，还是因为知禾早年伤了身，落了病根，无法生养。
一日休沐，也是同样的春光，唯此二人，一树桃夭，半生允诺。
他说，知禾，年轻时，我将你困于三亩田地，如今，又使你囿于家宅后院，到底是我，对你不住。待海晏河清，了无挂牵，我许你安定，只你我二人，看山峻海平。
知禾在他惯来覆了精明算计的眼底，清楚瞧见了一线干净而澄澈的光亮，一如当年。
她笑了，忽然没了不安与疏离，一一应下。
此后本是安心相守，孰料三年后，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朝堂形势急转直下，革新派败如山倒，无力回天。权宜之下，赵佐之一纸奏表致仕，“帝感其赤诚，挽不得，重赏之，遂允。当是时，华盖相属，黔首夹道送之”，保全了最后体面。
离去时，赵佐之遣散家眷奴仆，只携了知禾一人，也算得践行了当年所许。
只是牵挂未了，朝廷之事却意冷心灰，年岁不小的二人，已是无心遍览河山，于是归于田园，又一如二十余载之前，如今的知禾，每日都在院中等待那个曾经身居高位却重操旧业的人，一日日，平淡而温馨。
此生啊，托此良人，纵是曾有猜疑不满，如今也已轮回至当初，无怨无悔。
赵佐之下地归来，进门时，没见到知禾如往常般欣喜迎上来，心中一凉。
那人躺在藤椅上，神色安然，宛若熟睡，他放缓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似是生怕惊到她。赵佐之上前拥住了躯体已然冰冷的知禾，神色平静，没有悲恸，只是一个人絮絮说了许多，有家常话，也有平日里，以及这一生都未说出口的话。
良久，他起身，到书房里翻出一卷长卷，那是一幅画，一幅山水画。他知晓自己此生所欠诸多，未带她看的大好河山，便都画在笔下，本想等她生辰时送她的，如今看来，却是迟了。
回想此生，为人臣，鞠躬尽瘁，致仕之后仍留神政事，未忘本意，问心无愧；可为人夫，却终是亏欠了她的，这个一辈子为自己而存在的女子，将草草此生，细密满他的名姓。
一朝为臣，一世为臣，家国为绊，至死方休——此乃人臣。
只是辜负了一个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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