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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转载一些好看的短篇小说(转载)

作者:每件小事都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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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一些好看的短篇小说
    【一】
    书名:《蛇僧》
    作者:画花不成画瓜


    1.

    香水是开启记忆的钥匙,也是封印情感的魔咒,坚持不懈地用同一款香水出没在同一个男人身边,等你消失了,他再闻到这个味道,会溃不成军。

    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喷过香水,这是prada的一款香水,它的味道有些像香皂,对于我这种长期旅行的人来说每天洗澡是一种奢侈,如果扑上点这种香皂味的香水,就像薄荷一样干净。

    而且,香皂容易激起人丰富的想像。

    头发、腋窝、裙角、手指,都洒过香水,保证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他品闻到我独特的芬芳。

    院子里夜色溶溶,而佛堂中一灯如豆。

    “元箴,请你做我男朋友。”我站在他的身后很直接地说出来,此刻佛堂里供奉的神佛睁着眼看我,但除了他,从我进来的时候起一直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敲木鱼。

    三天前我认识了他,是他救了我。我无法形容见到他第一眼时的震撼,当时他穿着一袭洁白的僧袍,眼睛清澈得像浮在河面的月光。

    我想,如果他有头发,他一定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子。即使他是和尚,他也是这世上最英俊的和尚。

    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于是我每天向他表白,第一次他只是愠红了脸,第二次他眼里闪出怒火,而这第三次他会怎样呢。

    枯燥的木鱼声终于停止了,他转身凝视我,我也凝视他,他的面孔很白,这一点都不像当地人棕红的皮肤,在这高原地带,大部分的人皮肤偏黑粗糙,脏兮兮地好像从没洗干净过。但他不同,他的僧袍总是纤尘不染,像他的眼睛那样的干净。

    我也很奇怪,明明这佛堂里没有风,窗也没开着,门在我进来时候悄悄关上,可他的僧袍却在幽暗的烛光中飘忽不定,莫非风也和我一样在追逐他不成。

    “请你离开。”他挥着宽大的衣袖离去,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我追了出去,门前只看见他的一侧洁白的僧袍舞动,顿时寒冷的风从山上吹了来,我抬起头瞧见皑皑的多雄拉雪山,和僧袍一样白的是雪,但雪远没有僧袍下的人清俊。

    我信缘,不信佛。

    缘信佛,不信我。

    他是我的缘,可他信佛。

    我想,是我还没美丽到令他放下佛的程度,我迷恋着英俊的他,他却迷恋着羞花闭月的佛。


    2.

    我决定继续西藏的行程,在网上约好的驴友这一日在林芝全部集结,加上我一共七个人,四男三女,年龄都在二十四五岁左右。由于年纪差不多,大家很快相处融洽。

    张峰年龄最长,且来过西藏两三次,对当地的情况比我们熟悉,便让他当领队。此次的目的地是墨脱,墨脱的风景不似人间,但传说想看墨脱的美景,便先要付出死的觉悟。

    由于去墨脱的路程险恶,中途很多都是一线崖,我们将一部分物品寄存在旅馆,背着一些食物和衣物轻装上路。按照着网上的攻略,一路上倒也无事。

    “大家注意,路上千万不要和陌生人接触,也不要接受陌生人给你的任何东西。”张峰紧张地叮嘱我们。

    我知道,再往前就进入门巴族居住的区域,据说门巴族善于下毒,他们能将山林的瘴气或植物的根茎汁液炼成剧毒物,而且他们擅长下蛊,这蛊能精确到他们指定的任何时间发作。至于门巴人为何要向人下毒,说法就众说纷纭。

    门巴人相信福气是可以转移,他们认为把有福气的人杀死后,福气会转移到他们身上。像胖子、或者长得很漂亮,有钱的人,这些都是他们认为有福气的人。

    七人队伍中小王是个胖子,180斤的体重,我们不禁都将担忧的目光看向他。

    他恨恨地瞧着我们,道:“说不定他们认为你们年轻,杀死你们会使他们变年轻。”

    这句话把我们吓得不轻,人人自危。

    横亘在面前的白色山峦是多雄拉雪山,这座雪山是去墨脱的必经之路,多雄拉雪山一天之间气候多变,下午一点后雪山会起浓雾,如果没有及时翻过雪山的人便会冻死在山上。

    我捧起一抔雪,雪白的颜色让我想起元箴洁白的僧袍,在风里曾不经意掠过我的脸颊。我想起他清冽的气息,如这雪般冷凝。

    走在后面的兰芳突然尖叫一声,我们赶紧回头,兰芳抱着脚坐在雪地上,满脸痛苦之色。“我被蛇咬了。”

    我惊讶极了,这雪山上怎么会有蛇呢,但兰芳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是看到一条大青蛇。

    张峰镇定地用布条绑住兰芳的小腿以阻止蛇毒向心脉蔓延,一边催促我们前行,一边扶起兰芳,刚往前走出几步,兰芳又突然大叫一声,脸色煞黑,整个人向后倒去。

    3.

    兰芳死了,死于蛇毒。

    这当然只是一个意外,一条蛇突然冒出来,恰好就咬到了兰芳。由于山高路险,我们只得将兰芳的遗体放在多雄拉雪山。

    其实能埋葬在雪山也是一种幸事,身体会永远保持青春不变。我想,这说不定就是他住在雪山下的原因吧。

    翻过了雪山便进入了浓密的丛林,汩汩的流水,啼叫的山鸟,藏在泥土里的虫鸣,在一瞬间我们经历了从冬到夏,似乎紧张的心情一下就放松了。

    大概刚刚闯过生死劫,大家都感到极端的饥饿,便有人提议先进餐再走。我坐在一块突起的大石墩上喘气,小王自告奋勇地去拿食物,张峰嘲笑他是想偷吃。

    “蛇蛇蛇——”小王惊恐地叫起来。

    我大吃一惊,顺着小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条大青蛇盘在我们装食物的布袋里。布袋打开后,这条蛇便哧溜地钻出来,但它并没有逃走,头和尾部向天空竖起,张着嘴,血红的信子吐出来。

    张峰拾起一块大石头朝它砸过去,没砸中,那条蛇忽地蹿进草丛不见了。

    小王仍是呆在那里不动。

    “小王你没事吧,没被蛇咬中吧。”我担忧地走近他。

    他的目光呆滞,左手握在右手腕上,右手背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迹。“小王被蛇咬了。”我不禁尖叫出声。

    只见张峰拿着一把刀冲过来,着势要砍掉小王的手,但还是慢了一步,顷刻间小王的脸上罩上一层黑雾,扑通一声仰面倒去。

    这突发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目的地还没到达,队伍中有两个人便已经意外身故,我瞅着张峰道:“还往前走吗?”

    张峰沉默半晌,咬牙道:“走,继续往前走。”

    他将装食物的布袋系紧背在肩上,大踏步往前走去,我略微愣了一下便赶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已是黄昏,我们一行五人却似乎有些迷路,没有找到攻略中提及的客栈,这说明今夜我们必须露宿荒野。为了不被蛇虫咬伤,我们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强打着精神说了一宿话。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刘江去溪水边洗脸,他蹲下我便瞧见一条大青蛇从溪水中一晃而过。“小心!有蛇。”

    8.

    木木坚决要连夜离开,不管我和张峰如何劝说,她只是不停地嘟囔:“这个该死的寺院。”

    张峰只得陪她深夜去找旅馆,临行他问我是否愿意跟着一起走,我不语,虽然明知现在情况很危险,但我仍然舍不得离开元箴。

    “你被鬼迷昏头了。”木木突然恶狠狠咒骂我。

    他们走了,我送到寺院门口,黑的夜弥漫了他们的身影。回来经过佛堂,我忽然发现有一段时候没有听到木鱼声,这个时间元箴一般会在佛堂里做早课。

    我推开吱丫作响的木门进去,元箴果然双腿盘在坐垫上,双眸微闭,两手合十,绯薄的嘴唇在念什么。我坐在他的对面怔怔地瞧他,他从来不会被外界的人或事影响,飘然出尘,遗世独立。

    这生与死的区别,于他讲只是睁眼时,一朵花开了;闭眼时,另一朵花落了。睁眼即生,闭眼即死。

    “什么是喜欢。”我问他,他没日没夜地修行,总该有些禅机心得吧。

    他闭着眼,慢慢道:“手持一只莲即喜欢。”

    我点头,手持一只莲,是因为承受不了世间的艰苦磨难,只能手持一只莲,闻其香、观其色,待香尽色衰时,便可弃之,所以只是喜欢。又问:“什么是爱。”

    “心生一只莲即为爱。”

    我颔首,心生一只莲是用心湖来供养那只莲,即使风雨冰霜,而不让心湖有四季的变化,那里只能有春天的湖色。为此经历的苦难,比成佛时所经历的苦难还要多。

    “那什么又是佛呢。”

    他顿了顿,睁开眼看着我,道:“脚踩一只莲便是佛。”

    我再次点头,只要把一切都放下和舍弃,便可以立地成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能让我今夜成为你心中的那只莲吗?”

    他眼里顿时大惊,我起身走向前面的佛祖,佛祖的眼睛里充满慈悲。“您是能理解的。”我脱下薄薄的衣衫盖在佛祖的头上。

    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后悔,而糊涂的人却会意外收获。

    所以太过智慧的,如佛祖,俯瞰众生,而他只能看着那些凡人两情相悦。我想,佛祖也是嫉妒的,但他却是不能回头了。

    如果我们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毫不在乎,该怎么办。

    哪怕元箴只是手持一只莲也好呀!

    9.

    那一夜过后,元箴开始整日整夜在佛堂敲木鱼,我没有去找他,甚至没有告诉他我的归期。我心神恍惚地坐在禅室里,也像元箴一样打坐。

    张峰说第二天会来寺院找我,可现在已经过了两天,我不由怀疑他遭到不测,而木木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

    我决定离开寺院。

    门被敲响了,张峰推开进来,他看着我神色严肃。

    “木木死了。”

    我大吃一惊,忙道:“什么时候。”

    原来木木那夜走后,第二天便发疯地要坐车离开西藏,张峰好不容易帮她联系了去成都的货车,结果她刚上车就被躲在座位底下的大青蛇给咬死了。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张峰的脸严肃得可怕。

    “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起来。

    张峰看着我不停地摇头,半晌道:“你也许永远都想不到,元箴就是那条大青蛇的化身,杀死木木他们的就是元箴。”

    “绝对不是,你疯了。”我愤怒不已,他怎么可以这样诬蔑元箴。

    “我没有疯,我很清醒,起初我和你一样不相信。如果不是木木出事,我也许永远都不会了解到事实的真相。那个货车司机是当地人,他告诉我多雄拉雪山里有条修练几百年的大青蛇,这条蛇常幻化成一个英俊的僧人。他说蛇会攻击闯入它领地的人,这条大青蛇要杀我们是因为我们误闯它修练的圣地。”

    霎时我瘫软在床上,我被蛇咬伤两次,而两次都是元箴救了我。

    “你可以不信,但是别随便就喜欢一个人。”

    我一愣,侧过头看着张峰,道:“你既然知道元箴是那条蛇,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不是因为你回来,只不过我知道无论逃到哪里,这条蛇都不会放过我,所以我要回来和它决斗。”张峰离开时,将门撞得咣咣当当地响。

    元箴是那条蛇,其实,我心底已经信了,世上是没有巧合。我想起他的皮肤,冰冷,滑腻,那不就是蛇的特征吗。

    我摸着自己的包,里面藏着一把买来的藏刀。

    死并不可怕,但是死在喜欢的人手上,那太悲哀。

    我不愿意。

    10.

    我在禅室听到张峰的惨叫声,他也死了,现在该轮到我这最后一个人。我穿上鞋,将藏刀握在长袖中。佛堂的门大开,元箴站在佛祖前,他听到我走路的声音便转过头。

    我快速地用眼扫过佛堂,佛祖的后面露出一角灰色的布料,那正是张峰所穿衬衫的颜色。

    “如果你一个很喜欢很亲近的人死了,你会伤心吗?”我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眼睛里忽然闪出一抹笑容,衬着洁白的僧袍特别的耀眼。

    这次我的心没有动,如果我知道下一分钟我会被他杀死,还如何会被他迷惑呢。“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由衷地赞美,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脸僵了僵,转过身去,大约不习惯我太直白的赞美。

    “元箴。”我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又回过头来,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双手抱住他。他的身体依旧没有温度,我仿佛抱着一块冰。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推开我,任我拥抱他。

    “你的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他忽然道。

    那是prada香水的味道,传说香水能开启记忆,坚持不懈地用同一款香水出没在同一个男人身边,等你消失了,他再闻到这个味道,会溃不成军。

    我闭上眼睛,笼在长袖里的藏刀已经拿出来,对准他的后背缓缓刺进去。佛啊!原谅我,在我的心里,我最爱的还是自己,不是这个叫元箴的和尚。他的身体陡然一阵剧烈颤动,但很快恢复如常。

    这把藏刀有15公分长,刀柄完全没至他的后背,但没有从前胸穿出来。

    他看着我忽然又笑起来,眼睛亮得就像一面镜子,于是我在这面镜子看到自己愣住的脸。他叹息着,突然伸手将我拥在怀中。

    “你一直以为我不喜欢你,其实,你看,还是我喜欢你多一些。”

    “你说什么。”我心头哆嗦大声起来。

    “莞儿,我承认我曾经想要杀你,但最后都下不了手。”他笑着,鲜红的血滑下他的嘴角。

    我完全呆住了。

    “蛇的记忆力很强,如果有来生,我会凭着你的气息找到你。”他瞧着我吁出一口长气,眼里的光闪了闪便黯淡了,突然他头一歪,身体就沉下来。

    我抱着他拼命摇晃,想要告诉他我内心的懊悔,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死了,是我杀了他。

    11.

    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这个世上再没有元箴。

    现在我开始信佛,不信缘。

    我在佛前虔诚地祷告,以求来生的相守。

    佛说:执著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不要再求五百年,入我空门,早已超脱涅磐。

    我不再旅行,托人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办公室工作,每有空闲时我会上网看那些去西藏旅游的帖子,看有没人提到多雄拉雪山,还有山下的那个和尚。

    去西藏的人很多,他们见过了多雄拉雪山,却没有见到我的和尚。

    我开始像元箴一样敲木鱼,如果木鱼声能连接幽冥地府,传递阴阳两界,我想元箴是能感受到我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

    后来有个瞎眼的婆婆讲,人类死亡并不是当他的心脏停止的时候,也不是他的脑停止的时候,而是当他被忘掉的时候。如果永远都不把所爱的人忘掉,那他就会永远的活下去,在记忆里,他永远存在。所以就算他死了,也只是暂时的离别而已。

    我坚信。

    元箴其实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等着时机到了他就会出来吓我一跳。

    清晨赶去公司上班,路上遇到大堵车,于是迟到被扣罚当月百分之十奖金。听完老板娘的唠叨,我赶紧躲进办公室的座位上。

    几个同事挤在一张桌子上争着看一份报纸,报纸是新出炉的,我闻到了墨香味。

    “哎呀!莞儿,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香水吗?”同事扔过来一张报纸。

    我拾起报纸摊开看,报纸这版的最上面有一则新闻,我随意地瞟了一眼标题:奇怪大蛇爬进prada香水仓库。

    顿时我不由得心里一震,赶忙看新闻内容,新闻内容不长,寥寥的两百多字,大意是讲员工开启仓库拿货,突然发现一条三米长的蛇盘踞在prada香水包装盒上面,后来警察赶到用棍棒驱赶它,这条蛇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去。

    新闻下面配了一张彩色图片,一条大青蛇将整个身躯盘在prada香水的情形。我一瞧见那条大青蛇眼睛发亮起来,而那款香水不正是我常用的香皂味的吗。

    元箴,他果然没有食言,他终于循香找来了。

    【完】
    【 二】
    书名:《微笑》
    作者:饿鱼
    (1)
    余天是我唯一的好友。
    我就是余天。
    我以前还有一个好友,他的名字与我只差一个字——“余天来”。
    我们最初因名字的相似而相熟。
    那是初三下学期伊始,班上第一次点名,结果哄堂大笑。课后,这位初来的转校生跑来找我聊天,说我们从前也许是一家。他有点口臭,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气息。
    他一个劲追问我的辈分字,但我茫然不知,只是摇头。本地传统习俗比较浓,好多男孩名字里嵌着辈分字,比如王宗睿、王宗智兄弟,“宗”就是表示他们辈分的序列字。但我名字里没有。也不知道如果有,应该是什么。
    他说,他的辈分字是“天”,家族的辈分字序列是从第十八代祖宗起始。这些字排列起来是一首七言长诗。他说太拗口,难得记,只知道自他而起的一句:“天门一笑白云散”。他现在就是“天字辈”。他的儿子,如果将来有的话,则是“门字辈”。他准备给儿子取名“余没门”。
    我们哈哈大笑。
    我说你们家辈分字的序列挺奇怪的,如此风雅,不像一般人家的,念起来像顺口溜。但他说他不喜欢,太酸。他要从下一代起改变辈分字。我说,何必改呢,去掉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名字没这玩意,比如我。“NO,”他说,嘻嘻一笑,“应该保留民族优良传统。”他说他准备拿一部武侠小说做自他儿子而起的辈分序列字。这一来,将来的人读他家谱就等于是读武侠,岂不有趣?现在正在权衡到底是拿《神雕侠侣》好,还是拿《倚天屠龙记》好。
    我提醒他,如果遇到重字怎么办?比如“哈哈”两字。父亲是“哈”,儿子也是“哈”,别人还以为是兄弟。
    他哈哈大笑,说他已经考虑到了。名字是三个字,可以一个“哈”在前,一个“哈”在后。当然,如果是重字有三个或四个,那就在名字上再加一个字,像日本名字。以此类推。
    “但如果碰见‘淫’字或‘贼’字怎么办,?”我微微一笑。
    他呵呵一笑,两眼一瞪,嚷道:“他奶奶的,自认倒霉。老祖宗余天来的规矩能改吗?”
    有一回我们语文老师吃错药,要我们写一篇作文,居然是《我的理想》,老土之极的题目。我一筹莫展。
    我问他怎么写的。他诡秘一笑,递给我他的作文簿——
    《我的理想》
    古训云:行行出状元。政治课本上也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做一名殡仪馆的化妆人员,专门给死尸化妆。
    暗夜沉沉,城市已经睡去,四面八方鼾声此起彼伏。殡仪馆里亮着黯淡的灯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坐在一具死尸的旁边。这是一具女尸。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跳楼自杀。脸蛋摔得一塌糊涂,像是给大象踩过的番茄,需要好好整容。
    据说她在自杀的前一天,问男友,“你爱我吗?”男友微微一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她说:“假话。”男友说:“我爱你。”停了一会儿,男友问:“你爱我吗?”她也微微一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男友说:“假话。”她说:“我爱你。”
    第二天上午她的男友在楼底等候她,望见她竟然高高站在十一层楼顶,似乎在向他微笑,然后纵身一跃,悠悠坠落,结结实实跌在水泥地面。脑袋也震脱了,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停在男友跟前。
    我专心细致地给她整理头骨,修缮面部,仔细揩去血迹与脑浆,然后画眉,涂口红。因为我的敬业,以及业务娴熟,很快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繁琐工作,她也大致恢复以前的容貌。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发现,她的右耳垂后面有一颗黑痣。拿放大镜观看,这黑痣原来是一个字——“笑”。我将她的头转过来,发现她的左耳后面也有一颗黑痣,我拿放大镜去看,这颗黑痣也是一个字——“微”。
    我久久望着她,欣赏自己的手艺。就在我准备转身收拾东西时,她闭着眼微微一笑。
    真的,她笑了。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嘴唇似一弯红色的月亮。
    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我心惊肉跳。
    “写得如何?”他有些得意。“好。”我不得不承认,但提醒他,“老师搞不好会骂你一个狗血喷头。”
    他一笑,说:“没关系,”然后压低声音,诡秘地说:“这是专门写给你看的。”
    我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他哈哈大笑,说:“玩笑。”
    后来好几天,我脑海里总是恍恍惚惚浮出他作文里描写的那个微笑,我总觉得这微笑似曾相识。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我可以肯定,以前一定见过这微笑。
    那时候,我们每两三天就考一次试。我与他经常逃学,跑出去钓青蛙。
    学校附近有很多池塘。当时,池塘一带简直就是青蛙王国,放眼皆是青蛙。走在路上,经过之处,青蛙噗嗵噗嗵跃入池塘,有如敲鼓。夜晚,青蛙集体大合唱,震耳的响声犹如一万个帕瓦罗蒂同时高歌《费加罗的婚礼》。
    前些时我回母校,此盛况已一去不返。池塘全填为平地,上面大兴土木,建商住楼,准备售出赚钱。那些青蛙呢?我问一位老同学。青蛙好几年前就绝迹了,他说。南无阿弥陀佛,我原以为楼房地基底下会压满青蛙的冤魂。夜晚,这些冰凉的灵魂沿墙爬入每一个家庭,蹲在每张熟睡的脸前,呱呱高唱《费加罗的婚礼》。

    微笑(2)
    钓青蛙很简单。随便找一根长竹竿,前端栓一根细棉线,棉线最底端系一小团比小指头略小的棉花球,然后持着竹竿一晃一晃,让棉球在水面上点来点去。这时,青蛙在水里误以为是小飞虫,跳出来吐舌头卷住棉球。我们趁势一提,将其提到岸上,旁边的一人赶忙在它逃走前捉住它。我们轮流一钓一捉,顷刻间就能钓一大塑料桶。
    钓完青蛙后,我们就去他家。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一次也没见过他的爸妈。他说他们总是回家很晚。在他家里,我们给青蛙开膛剖肚,剥去皮,只留大腿。青蛙的大腿健美之极,我们都很羡慕。很快,蛙腿丫丫杈杈装了一大筲箕。我们一兜脑丢入锅里,加辣椒红烧。味道好极了。以后再也没吃过如此美味。我想自己那时一共吃了上千只青蛙。也许里面还夹杂几位尚未还原的王子。愿青蛙们原谅我。愿公主们原谅我。阿门。
    余天来家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腐烂气息,跟他嘴里散发的味道有些相似。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家的氛围似曾相识。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每次从他家里出来,总有嗒然若丧的感觉。
    有一回我们去钓青蛙,遇上几个也是逃课的同学,他们在池塘的浅处游泳。
    说是游泳,其实不对。因为塘水只及他们的腰部,实际上他们是蹲在水里走来走去。
    我们也应邀下水,在塘里和他们一起走来走去。我们当间只有天来会游泳。他一个人从浅水区里游入深水区,越游越远,只留一个黑点。我们叹为观止。一会儿,天来又游回来。不知谁起的头,我们七嘴八舌谈论起昨晚电视里的跳水比赛。天来说他也会花式跳水,最多可翻两个跟头。我们笑骂他大吹牛皮。天来说要证明给我们看。“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他嚷道。
    于是我们上岸,沿着塘堤走向深水区,一路寻找可供跳水的地点。最后我们找到一个野草丛生的高地,高度合适。而且,底下的水面没有水藻。
    天来活动活动胳膊,扭扭腰,跳几跳。准备就绪后,走上前。经过我身边时,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忽然我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们一起喊:“一、二、三,跳!”他应声一跃而起,在空中翻滚,果然是两个跟头。我们目瞪口呆。
    “噗嗵”,他没入水中,激起高高的浪花,旁边几只青蛙落荒而逃。
    我们等着他从水里钻出来。但左等右等,他迟迟未出。塘水越来越混浊,里面什么也望不见。我们慌得团团转,接二连三喊他的名字,找竹竿在水里捞。偏巧旁边没很长的竹竿。钓青蛙的竹竿太短,从那高处只能碰及水面。
    后来,有一人自告奋勇去找竹竿,但一去无影。据他自己说,他沿路找,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越走越远,翻过两座山,趟过一道溪流,还坐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长途公共汽车,从起点至终点。还在乡间迷路,一度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死在外头。边走边哭。最后一位老农送给他一根忒长的竹竿。扛回来时已是翌日凌晨。走在路上想,现在拿去也迟了,于是他就径直回家。他妈拿那根忒长竹竿狠狠打了他一顿,最后拿它当了晒衣竿。不信我们可以去他家看那根晒衣竿。放屁。我们命令他第二天将那根竹竿扛到学校来,眼见为实。第二天,他果然扛来了。的确很长。结果给一位老师没收了,拿回家,也是晒衣服。
    当时,在那位竹竿老兄走不久,几个大人经过此处。我们喊救命。问清缘由后,有两个急忙下水,捞起了余天来。
    他的整个脑袋及大半个身体包裹在厚厚的淤泥里,乍看起来像刚出土的兵马俑。原来,底下望似水深,其实全是淤泥。他从上面跳下去,一头栽进淤泥里,动弹不得,活活给闷死。
    学校通知余天来的家长。奇怪的是,他的爸妈踪影全无。左邻右舍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新搬来不久的。一些邻居断断续续见过他爸妈几面。模样普通,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喜欢与人交往,甚至望见谁要和他们搭腔,低头就走,避之唯恐不及。最奇怪的一点是
    ——这一家从没有一起露面过。
    如果爸爸在,妈妈与儿子就不在;妈妈在,爸爸与儿子就不在;儿子在,爸爸与妈妈就不在。
    也就是,他们家说起来有三人,实际上只等于一人。
    学校没奈何,只好自己做主,安葬余天来。学校组织一次全校大募捐。
    周日我们班集体去殡仪馆参加余天来的葬礼,以示同学友谊。当然,老师不会让我们看真正的尸体。他的尸体上铺着白布,密不透风,上面放着一束杂七杂八的花。
    但我很想见他最后一面,因为他是我自己以外,唯一的好友。
    我们列队依次从蒙得严严实实的余天来尸体旁经过。虽然望不见面目,好多女生还是害怕得号啕大哭,老师安慰说,就把这当作酒店里铺着白布的餐桌,瞧,上面还摆着花,蛮雅致的。
    我故意站到队伍最后,而且跟前面拖了一段距离。就在大家依次走过,纷纷逃出门外,老师也走出去,站在门口继续安慰女生之际,我左右瞄了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远远地闲谈,没顾上这边。我偷偷揭起白布,他的脸色栩栩如生。
    忽然,他闭着眼微微一笑。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月亮。
    真的,他笑了。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眼前总漂浮着余天来的微笑。
    死人怎么会笑?
    但我肯定,他笑了。
    我朦朦胧胧沉入睡眠,犹如缓缓陷入漆黑的沼泽地,寂静,温暖,潮湿,柔软,窒息。沼泽地上生长着稀稀拉拉的白色小花,四面八方全是。
    脑海里光影变幻,往事错杂着徐徐移过,但看不清楚,虽然我努力张望。
    一张脸忽地飘过来,上面挂着似曾相识的微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色的月亮。
    这时,我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如微风掠过窗棂。
    蓦然惊醒。
    房间里光影变换,好似我方才的脑海。我闻见一股浓烈的腐烂气味,几欲窒息。
    我坐起来,找寻气味的来源。这气味尚未完全弥漫,凝固在空间里,形状似一个截面为人形的通道。我循着这气味的通道,从床头走至窗前,窗户是打开的。窗外暗夜沉沉。
    我家住在四楼。
    也就是说,有可能一个全身散发腐烂气味的人,爬上四楼,钻过我的窗户,然后走到我的床头,凝视我,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经过之处,形成一个截面为人形的气味通道。
    我拉亮灯,房间里只我一人。
    坐在床头,嗒然若丧。
    这时,我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张白色的剪纸,剪的是一只乌鸦。嗅了嗅,上面有更浓的腐烂气味。这剪纸好像在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呢?
    头痛欲裂。
    我想喝点水,但茶杯是空的。我端起茶杯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发现停水了。端起热水瓶,是空的。又端起一个热水瓶,还是空的。再端起一个热水瓶,他妈的还是空的。我不想端第四个热水瓶。因为我不想再失望。
    如果是现在的我,就会毫不犹豫端起第四个热水瓶。
    人生就是一系列的失望,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端着空茶杯回房间,走着走着,眼前萤火似的飘过余天来的微笑,我猛地一醒,这微笑不就是我在看他那篇作文时,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的那个微笑吗?
    绝对是同一个微笑。
    我模模糊糊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这微笑,好像就在六岁之时。
    是六岁之时吗?
    忽然间,沉淀已久的往事缓缓泛上心头。
    微笑(3)
    我在六岁时,寄居在外公家。外公家在偏远农村。
    虽然以前陆陆续续来过几次,但那时还小,什么也记不得。因此当我这一次来,感觉犹如第一次。而且知道这一次要住比较长的时间,更是忐忑不安。
    这里滨临长江,港湾环绕。一路走来,两边田野茫茫,沟渠纵横。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长的沟渠。当时正是炎夏。道旁深深的沟渠里渠水流淌,白浪翻滚。数不清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泡在里面,既消暑,也嬉戏。窄窄长长的沟渠里列队似的排了无穷无尽的人,延伸至远方,好像长了好多腿的巨型蜈蚣。
    外公家是一座青砖大瓦房,檐角飞起,古色古香。门前的空庭虽是泥地,但清洁坦荡。一道水沟经过门前,沟缘平整。正对门前的沟面上搭着几大块青石。
    “喊家爹。”母亲在后面推我。“家爹”是本地“外公”的俗称。
    我怯生生望着面前低头瞧我的陌生老人,嗫嚅难以张口。
    “苕,还怕丑?”母亲拍着我的头。“苕”就是红薯,在本地是“傻瓜”的俗称。“怕丑”则是“害羞”的意思。
    外公哈哈大笑。他是一个高大爽朗的老人。
    外婆几年前就已去世。家里除外公外,还有二姨与三舅。外公待我不错,三舅最好,二姨则一般。二舅与三姨每天晨出晚归,外公经常在家,敲敲打打,做些小椅子,小凳子,鸟笼,木龛,偶人,小木头房子等。他给我做了一柄木剑,配剑鞘的;一个孙悟空的木偶以及一个猪八戒的木偶。只要一喊“孙悟空”这三字,它的眼睛就会咕碌碌转动。“如果不喊‘停’,它就会转一百年。”外公说。且不谈真假,反正有几次我没喊“停”,第二天醒来时它还在不慌不忙骨碌碌转眼珠,最后我瞧着瞧着实在忍不住,只好喊“停”。迄今我也不知机理何在。而猪八戒的大肚子实际上是存钱罐,拔出它屁股上的木塞,它就会笑呵呵蹲下屁股,一枚一枚“屙”出硬币。我觉得这有绝佳的教育意义。钱就是臭大便。
    不知为什么,附近没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而有那么两三个又不大理睬我,他们总是去很远的地方嬉戏,天知道是什么宝地。通常我呆在门前的空庭,自娱自乐。
    外公下午偶尔出去,一去就很久,天黑方回。
    “就在门口玩,莫走远了。”每次出门他总这么叮嘱。
    一次,他指着远处一个背着白布袋的黑衣老头说:“他是专门卖细伢的。看见在外面一个人乱跑的细伢就抓到布袋里,驮到蛮远蛮远的地方去卖。”我很不以为然,肚里暗笑他将我当三岁小孩哄。我已经六岁了。
    我时时在门口望见那个背白布袋的黑衣老头,他总在远远的路上晃悠,鬼鬼祟祟的。也难怪外公要造他的谣。
    一天,我蹲在水沟旁,瞧沟里的土蛤蟆。蓦地,脑后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这个小哥哥,买不买么东西?”
    我回头一看,大吃一惊。那个背白布袋的黑衣老头幽灵似的站在背后。
    “不买。”我赶忙回答,害怕之极。
    “我有蛮多宝贝。比如,会说话的鱼。”他诡秘一笑。
    会说话的鱼?我有些好奇。
    黑衣老头放下驮着的白口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巴掌大小,像鲤鱼但尾巴处又生着两条人腿的玩意,将它放到水沟里。顷刻间怪鱼像青蛙似的后腿一蹬一蹬游起来,我目瞪口呆。
    黑衣老头突然问:“吃了冇?”“冇”是本地方言“没有”的意思。我正欲回答,忽然怪鱼在水里张嘴道:“吃了冇?”原来老头不是问我。接着,老头又说:“小哥哥好。”怪鱼也张嘴道:“小哥哥好。”
    怪鱼的声音像一岁左右的婴儿。
    “几多钱?”我问。
    “五分钱。”老头回答。
    这么贵?我嘀咕。然后拔出猪八戒的屁塞,让它“屙”出五枚硬币。当时的硬币是有分子钱的,现在分子钱早已淘汰。
    黑衣老头背上白口袋,飘然而去,从此我再未见过他。
    “吃了冇?”我问。
    “吃了冇?”怪鱼也跟着说,警惕地瞪着我。
    “你叫么事名字?”我问。“么事”是“什么”的本地方言。
    “你叫么事名字?”怪鱼还是跟着说,咕咚咕咚吐着泡泡。
    “你几大了?”我又问。手伸到水里想摸摸它,它却一扭头,一蹬一蹬游到另一边。
    然后继续瞪着我,说:“你几大了?”
    “我六岁了,你呢?”我说。
    “我六岁了,你呢?”它说。
    “你能不能不学别个讲话?”我有些不耐烦。
    怪鱼腿一蹬,来回游了一圈,有些得意洋洋,说:“你能不能不学别个讲话?”
    “你就是会学别个讲话?”我骂它。
    “你就是会学别个讲话。”它诡秘地眨了眨死鱼眼。
    我忽然感觉莫名的愤怒,去抓它。但总抓不着。它一边躲一边咯咯咯怪笑,笑声也像婴儿,上气不接下气。两腿上下翻踢,溅得我满脸都是臭水。
    我愤怒之极,骂道:“你妈×!”
    它也骂:“你妈×!”
    “你妈×!”我捡起一颗石子砸它,它轻轻松松就躲开了。
    我又去捡石子,它见势一蹬一蹬往沟的下游逃,一边逃嘴里一边嚷:“你妈×!你妈×!你妈×!你妈×……”
    原来它并不是只会别人说一句,它也跟一句。我怒火腾腾,一边拿石子砸它一边狂追,它在前头一边骂一边游。
    越追越远,眼角的余光朦朦胧胧让我知晓,自己穿过房屋,树林,田地,忽然,斜坡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港湾,沟水哗哗流入其间。怪鱼也跟着游入,杳无影踪。日光在水面闪闪烁烁,恍惚迷离。
    我垂头丧气,正拟往回走。发现左前方有一只大青蛙,蹲在那里瞧我,傲慢之极。哼,我跑过去想捉住它。它见我过来,一蹦一蹦逃跑。
    青蛙在前方蹦着蹦着,忽然不见。眼前出现一道灌溉的沟渠,混凝土砌成。渠沿上坐着一个蓝衣女孩,从背影望上去,约摸六七岁。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沟渠对面是无垠的土地。好多农民正在耕地。望起来好像是春耕时分,但现在分明是炎夏。
    最奇怪的是,他们不是用犁来翻地。八九头大水牛费劲拉着一具巨大的动物骨骼,那骨骼有二三层楼高,脊椎骨有一二十米长,两侧肋骨挨着地面,他们就是用肋骨来翻地。远远的又有一具类似的动物骨骼,也是如此这般翻着地。再远处也是如此,直至天边。它们的头骨皆高高昂起。后面拖着长长的尾椎,没有腿骨。
    我走过去,久久张望,瞠目结舌。
    微笑(4)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去时,一个湿亮的声音在右前方喊:“小细伢,过来。”犹如一滴夜雨落在我心里。
    我扭头一瞧,是那个坐在渠沿上的蓝衣女孩。肤色微黑,容貌婉丽。眼睛亮晶晶的,如黑夜里,挂在屋檐的露珠,映着月光。
    她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远远递过来,说:“给你。”
    我迟疑着走过去,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白色的剪纸,图案是两只老虎,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
    她眨眨眼,说:“这两个老虎跑起来直飚的。”
    我会心一笑,在她旁边坐下。
    她屁股旁摆了一大堆剪纸,我一一拿起来看。
    图案各式各色。有“鸡叼鱼”,就是一只大公鸡叼起一尾大鲤鱼;有‘乌龟塔’,就是好多乌龟叠罗汉。有站立起来手拉手跳舞的小老鼠,有蛤蟆吞人,有单足站在娃娃头上的大象,有老虎追小孩,还有小孩追老虎,有在月亮上系绳上吊的长尾猴,以及两手高高举起一头大水牛的小女孩,等等。
    忽然,我一呆。眼前是一张怪鱼的剪纸,这怪鱼就是黑衣老头卖给我的那一种,长得像鲤鱼,但尾巴处生着两条人腿。
    “这是鹦鹉鱼,会说话,别个说一句,它就学一句。”女孩说。
    “哦。”原来如此。“你也看到过这鱼呀?”我问。
    “那肯定嘞。”她狡黠一笑。然后问我,“你喜欢么事动物?”
    我挠了挠后脑勺,想起刚才看见的青蛙,就说:“咳马(方言:青蛙)。”
    她拿出一张白纸,左手操起小剪刀,喀嚓喀嚓,一下剪出一只青蛙,栩栩如生。
    “给。”她递给我。然后问:“还要不要?”
    “还要。”我点点头。
    她又剪了一只青蛙。
    “还要不要?”她又问。
    “还要。”
    她再次剪了一只青蛙,递给我。
    “还要不要?”
    “还要。”
    又一只青蛙。
    如此这番,她一连剪了十几只青蛙,我手里捏了一大叠。
    “纸完了。”她放下剪刀。定睛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这样的伢,喜欢么事,就总是喜欢,永远不会厌倦。”
    她扭过头,定定望着前方,像是想起什么遥远的事情,良久未语。
    “他们拖的是么事呵?”我下巴一扬,指着前面犁地的大骨骼,问。
    “你不晓得,那是恐龙的骨头唦。”她回答。
    “呵?”我蛮吃惊。
    “这里有蛮多恐龙骨头,”她说,“冇得么事用,别个就废物利用,把恐龙的胯子撇了,排子骨磨坚,犁地比一般的铁犁要好得多。”
    “胯子”是本地“腿”的俗称,“排子骨”是本地“肋骨”的俗称。“撇”是“掰断”的意思。
    她继续说:“而且别个相信用龙骨来犁地,雨水充足,庄稼长得好。”
    原来如此。
    “你是么这会剪纸呵?”我问。
    “跟我家家学的。”她回答。“家家”是本地“外婆”的俗称。
    “你家家是做么事的呵?”
    她蹙起眉头,说:“她现在冇做么事,一天到晚捡渣子。”“捡渣子”是“捡破烂”的土语。
    突然,她凑近我,低声说:“她原来是‘喊魂’的,后来大队说她搞封建迷信,‘不紧’(方言:不许)她‘喊’了。”
    我感觉她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腐烂气息,但不令人讨厌,因为这气息甜而软,闻起来倒有点舒服。
    “么事叫‘喊魂’?”我问。
    “‘喊魂’都不晓得?就是有的人魂一不小心就出了窍,飘着飘着就迷了路,非要喊回来。”她说。
    “那么样喊呢?”我问。
    “用纸剪一些小人,在小人‘高头’(方言“上面”)写那个人的名字,贴到他屋的外头的门高头,墙高头,再把那个人经常穿的衣服放到门口,四面八方喊那个人的名字,魂就飞回来了。”她回答。
    我似懂非懂,胡乱点了点头。
    她问我:“你叫么事名字?”
    “余天,你呢?”我问她。
    “不晓得。”她狡黠一笑。
    “是么不晓得呢?”我问。
    她说:“我姓‘不’,名‘晓得’。这个名字是不是蛮怪?”
    我点点头。
    她笑盈盈低头凑近我,说:“你念一下我的姓。”
    “‘不’。”我念道。
    微笑(5)
    “是不是像打屁的声音?”她笑问。
    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约好第二天见面。
    翌日,我偷偷溜出来,来到老地方。
    “给。”她捏着一大沓东西递给我,我一看,全是剪纸青蛙,各式各色。有仰天舌头卷起太阳的青蛙,有吞吃老虎的青蛙,有蹲在一支插在花瓶里的荷花上的青蛙,有腾云驾雾的青蛙,有被两个小孩钓起来的青蛙,等等。全是白纸剪的。
    “为么事不用红纸剪呢?”我以前见过的剪纸都是红的。
    “因为我不喜欢红颜色。”她蹙起眉头,接着问我,“你喜不喜欢我剪的咳马?”
    “喜欢。”
    “那我以后就给你剪蛮多蛮多咳马。”她张开两臂,比划着说。
    “好。”我说,忽然叹了口气。
    “为么事叹气呢?”她问。
    “要是你剪的东西都能变活就好了,像神笔马良画的画那样,都变成真的了。”我说。
    她眼睛一亮,说:“你真的这么想,看来我冇选错你。”
    我不解其意。
    “你先莫慌,过几天着。”她望着前方,嘴角泛着微笑。
    那些日子,我总溜出来跟她玩。我们有时跟在犁地的恐龙骨后(奇怪,这些地好像永远也犁不完),捡从地里翻出来的泥鳅鳝鱼之类的;有时在草地里捉蚱蜢,将七八个系在一条线上让它们蹦,看它们丑态百出;有时在荷塘边捉蜻蜓,然后用细线绑住它的肚子,让它在天上飞,我们在下面牵着,像放风筝。
    我喜欢蜻蜓的眼睛,大大的,晶莹闪烁,像绿宝石。
    “你真的蛮喜欢?”她问。
    “嗯。”我点点头。
    一次,她送给我一个小布袋,我一打开,吃一惊,里面全是蜻蜓的眼睛,像一大堆细玻璃珠,发着绿莹莹的冷光。
    有一回我们在一个港汊看见一个渔民,六十来岁,肤色黧黑,站在岸边,右手高高举起鱼叉,眼睛盯着水面,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他这是做么事呵?”我问女孩。
    “捕鱼。”女孩回答。
    我们站在旁边看。等了半天,他还未动。
    “他是么还不动呵?”我有些不耐烦。
    “因为鱼还冇来。”
    “那鱼么时候来呢?”
    “鱼不会来。”
    “鱼是么不会来呢?”
    “因为这里根本就冇得鱼。”
    “那他为么事在这里捉鱼呢?”
    “因为他相信这里有鱼。”
    “他为么事相信这里有鱼呢?”
    “因为他就是相信。”女孩转过脸来,对我说:“他已经站在这里七八天了,就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白天黑夜。”
    “他是么不休息下子呢,等鱼来了再举叉子也可以唦。”我说。
    “那就来不及了。因为鱼从水里钻出来的时间一般蛮短,机会一错就过,所以他非要保持这个姿势。”她说。
    “他不累呵?”我叹了口气。
    “累呵,但他已经学会忍耐,学会等。”她也叹了口气,接着说,“他会永远这样等下去,因为他相信这里有鱼。”
    我们默默无言往回走,良久,她叹了一口气。我望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神态像我死去的外婆。
    “听说你这些天跟巫婆屋里的那个女伢一起玩,是不是呵?”二姨问。(“屋里的”,本地方言“家”。)
    “嗯。”我说。
    “莫跟那个女伢玩,别个都讲巫婆鬼里鬼气的,还有麻风病,蛮吓人,大队里几次要把她赶出去,要不是那些爹爹婆婆们拦着,早就赶到不晓得哪里去了。”二姨说。
    我忽然想起女孩的名字,暗笑。
    “还笑,大人讲话要听着,都是那个鬼女伢教坏的。”二姨见我这样气更大了。
    “好了好了,”三舅出来打圆场,说,“他也冇做么坏事,蛮乖的一个伢。”
    “还冇做么坏事,”二姨愤愤地说,“听别个讲他们捉了蛮多‘丁丁’(方言:蜻蜓),把眼睛都掐了,那些丁丁都瞎了眼睛在天上到处飞,瞎碰瞎撞的,造孽(造孽:方言“悲惨”)死。”
    三舅呵呵地乐个不停。
    外公把筷子一放,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对着二姨说:“你就少放几个屁,闷不死你。你搁不得你姐姐,也莫搁不得她的伢唦。”
    “我是那样的人,我是那样的人?”二姨霍地丢下碗筷起身回房。
    大家埋头吃饭,均不吭声。
    虽然外公帮我说话,但他也认为我跟巫婆的外孙女在一起玩蛮不好,对我看紧了,不让我出去。他下午也不再出门,一整天呆在家。
    我一个人成天孤寂地玩着外公给我做的玩具,百无聊赖。
    孙悟空成天对我咕咚咕咚转眼珠,好似在思考什么。我跟它面面相觑,也咕咚咕咚转眼珠,一转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想念她。
    一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望着窗口叮叮当当的月光发呆。忽然,一声鸟鸣,一只鸟自窗口飞入,在我头顶徘徊。
    这是一只白鸥状的鸟,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突然,它落在我床头,一张口。我翻身起来,从枕头上捡起那东西。
    这是一个藤编的手镯,上面绕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我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然后在套在左手碗上,正好合适。我忽然想起上次女孩从地上拔了一根细细的草茎,绕在我的左手腕上量来量去,问她做什么,她抿着嘴笑而不答。
    这一定是女孩送的,我心花怒放。
    白鸥伏在床头,好像没有飞走的意思。我问它:“这‘箍子’(方言,镯子、戒指之类的统称)是不是她送的?”它居然点点头。我欣喜万分。又问:“她现在在哪里呵?”它点点头。“她想不想我呢?”我又问。白鸥点点头。“她是不是还在剪纸呵?”白鸥点点头。“你是么晓得我住在这里的呢?”白鸥点点头。“你是么能听懂我说的话呢?”白鸥点点头。“为甚么你只会点头呢?”白鸥点点头。“你是一个蛮坏的鸟。”白鸥点点头。
    微笑(6)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想起白鸥,往枕边一瞧,白鸥不见了。
    枕头上只有一张白色的剪纸,图案是一只白鸥。
    我得了怪病,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无法自控。回想起来,应该是成天对着孙悟空跟着它一起骨碌碌转眼珠而导致的。
    白天骨碌碌转,晚上骨碌碌转,睡觉骨碌碌转,走路骨碌碌转,谈话骨碌碌转,吃饭骨碌碌转,上厕所也骨碌碌转。眼前天旋地转。
    因为方向混乱,走起路来像绿头苍蝇,歪歪扭扭,晃来晃去,经常撞到门上、墙上、桌子上,落得一头的疙瘩,像庙里的如来。吃饭时筷子也是晃来晃去,不知道怎么去拈菜,经常伸到二姨或三舅的饭碗里去挟菜。家里养的鸡鸭鹅什么的好像也成天屁颠屁颠跳着歪歪扭扭的圆圈舞。上厕所时好几次错踏,失足落入粪坑,沾一腿的粪便。
    最初外公他们以为我是跟他们赌气,故意装出来的,后来发现越来越不对劲,于是把我送到了大队卫生院。
    卫生院里全是光着脚丫子的医生与护士,“啪啪啪”跑来跑去。我原以为“赤脚医生”只是一个称呼,没想到真的是赤着脚板。我低着头,无数脚丫子在眼前旋转。
    医生一筹莫展,说这是返祖现象,谁让我们的祖先是猴子呢?无法可救,静观其变吧。
    三舅骂骂咧咧地领着我往回走。因为眼珠骨碌碌旋转不停,我望不清四周景物。天地摇摇晃晃,似一个巨大的摇篮。
    “这个小哥哥的病拖下去只怕要出危险。”突然,一个颤巍巍且湿软滑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好像肥蛆缓缓爬过心头。
    “喊魂婆婆,莫胡扯,滚远点。”三舅吼道。
    “滚远就滚远,滚远就滚远……”老婆婆喃喃说,缓缓与我交错而过。一声叹息。从她那里飘来一股浓厚的腐烂气息。
    “能够救的不让救,能够救的不让救……”她在我们身后一边走一边唠叨。
    突然,三舅喊了一声:“喊魂婆婆,过来。”
    我听见老婆婆缓缓返回。
    三舅拉着我转过身,问:“你是不是能够救唦,不能救我踢死你。”
    老婆婆嘿嘿一笑,说:“不能救就不这样说,不能救就不这样说……”
    然后她说:“我来瞄一下,我来瞄一下……”我望见一个模模糊糊五颜六色的东西凑近我。因为眼珠转动的缘故,我看东西都是一塌糊涂,尤其是这一两天更糟。腐烂的气息令我窒息。
    “这叫‘陀螺眼’,受了外邪引诱,如果不治的话,两个眼珠转着转着就会从眼眶子里面掉出来,这个伢以后就冇得眼珠子了,有眼无珠呵……”老婆婆絮絮叨叨。
    三舅急了,问:“那是么样治呢?”
    老婆婆嘿嘿一笑,说:“刚好我身上带着几张符,不过呢,我不能够治……”
    三舅忙问:“你是么不能治呢?”
    老婆婆说:“我要是跟别个治病,大队里晓得了,又要批我了。”
    三舅说:“你放心,这里又冇得别哪个人,你不说,我不说,哪个晓得?”
    “那我就试下子嘞。”老婆婆说。她似乎从身上掏出个什么白花花的东西,搁在手掌上。
    “这剪的个白纸人有个么用呢?”我听见三舅说。
    “你冇看到上面还画着灵符,有冇得用你等下子就知道了。”老婆婆很不高兴。
    然后她似乎向符纸上吐了一口浓痰,端着符纸一巴掌拍在我的额头上,符纸借着浓痰贴在额头上。我吓一大跳。
    只听她嘴里念念有词:“鱼在天上游,鸟在海底走。你把我当猴,我把你当狗。”
    我的眼珠突地停止转动,定睛一望。眼前飘着张形状像人的白纸片,目光从白纸片两旁穿过去,我大吃一惊。
    这是一张瘪瘪凹凹的脸,嵌枯诡怪。纹路清晰的皱纹纵横交错如蛛网。脸肉好像已经腐烂,湿湿的,腐水从里面缓缓渗出,像浓涎,一丝一丝悬垂。眼睛混浊,眼角里堆着血红的脓液,鬼鬼祟祟地盯着我,像暗夜的猫头鹰。
    她的头发竟梳得光光溜溜,盘着一个老式发髻。
    “快点走,快点走,莫吓倒小伢了。”三舅赶着这丑老太婆,她还是驼背,背上有两个驼峰。
    丑老太婆缓缓离去。临去时,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莫怕莫怕,她就是这个鬼样子,但她还蛮好,不害人。”三舅安慰我。
    “她是哪个呵?”我问三舅。
    三舅调皮一笑,说:“她就是你小媳妇的家家唦。”
    原来她是女孩的外婆。
    微笑(7)
    外公觉得,这次生病可能是将我看得太紧闷出来的结果,加之是“不晓得”的外婆医好了我,从此就允许我出去跟“不晓得”玩。
    “这是你剪的么?”我拿着那张白鸥剪纸问“不晓得”。
    女孩一笑,说:“是呵,这是我剪的‘点头鸟’。”
    “么唦,‘点头鸟’?”
    “是呵,因为别个每问它一句话,它就点一下头。”
    “噢,难怪。那它是么样变活的呢?我那天看到的是个活鸟。”
    女孩狡黠一笑,说:“苕,当然是我让它变活的唦。你那天不是说蛮想我剪的纸都变成活的,那我就变活给你看唦。”
    “我不信。”我说。
    “那好,现在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女孩笑盈盈说。
    我点头。
    “鱼在天上游。”
    “鱼在天上游。”
    “鸟在海底走。”
    “鸟在海底走。”
    “你把我当猴。”
    “你把我当猴。”
    “我把你当狗。”
    “我把你当狗。”
    女孩两手捧着“点头鸟”的剪纸,对我说:“吹口气”
    我吹了一口气。突然,那张剪纸幻化成先前那只白鸥状的大鸟,展翅飞起,直至白云之上,杳无影踪。
    我瞠目结舌。
    “给你。”女孩又递给一大叠东西。我知道还是青蛙。我们每次见面她都递给我一大叠纸剪的青蛙。
    我拿过来一看,发现这次跟上几次不同,以前全是白色的,而这次均是绿色的。图案也没先前那么奇特,普普通通如一般民间剪纸。
    “我晓得你不是蛮喜欢白颜色,所以都染成绿的了。也不剪蛮歪的,免得你家爹他们讲拐话。”(“拐”,方言“坏”。)
    “我昨天看到你的家家了,”我说,“好吓人啦,是么那丑呢?”
    女孩蹙起眉头说:“那是因为她老了。”
    “她几大了哇?”我问。
    女孩神神秘秘凑近我,说:“七百岁了。”
    “哄人。”我笑了。
    “哄你是小狗子。”她有些生气。
    “好,我信。”我赶忙说。
    她笑靥如花,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蛮可爱嘞。”我受宠若惊。
    紧接着她敛起笑容,忧伤起来。说:“如果我跟我家家一样丑,你还喜不喜欢我呢?” “你不会变丑的。”我说。
    “人老了就会变丑。我也会老哇,也会变丑的。”她说。
    “不,你老了还是跟现在一样好看。”我说。
    “如果不是呢?”她问。
    我低头无语。
    她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喜欢丑女,是不是?”
    我歪着头慎重思考了一会,点头说:“那当然。”
    她又叹了一口气,望着前方,沉默不语,显得忧伤之极。
    那时候,我们并肩坐在渠沿上,高高的白云从头顶缓缓驶过,犹如一艘欲沉的大船。无数乘客在船上跑来跑去,绝望的喊声杂沓着远远传来,好似蚊鸣。
    “你是不是哭了哇?”我问,忐忑不安。
    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说:“苕,我是么会哭呢?”然后站了起来,低头望着我一笑,说,“来,我们把这些咳马都放了。”她一扬手里的青蛙剪纸。
    “么样放呢?”我问。
    “苕,”她说,“念我教你的口诀唦。”
    我们一起喊:“鱼在天上游,鸟在海底走。你把我当猴,我把你当狗。”
    吹。
    青蛙纷纷从我们手里蹦出,遍地皆是,蹦蹦跳跳而去。
    童年呵——
    有一回我们站在田埂上,对面吹吹打打过来一群人,原来是迎亲的队伍。我们兴致勃勃地望着这队伍过去。过去很久了她还翘首张望,似乎羡慕不已。
    “你以后结不结婚?”她问我。
    “不结。”我摇摇头。
    “为么事不结呢?”她饶有兴趣。
    “结婚蛮丑。”我说。
    她咯咯大笑,说:“那有么丑的呢?”
    “总之不结。”我说。
    “要是跟我呢,结不结?”她笑嘻嘻望着我。
    “也不结。”我说。
    “为么事呵?”她问。
    “因为结婚蛮丑。”我说。
    她又咯咯笑起来。紧接着,敛起笑容,忧伤起来。然后说:“就算你想跟我结,我也不会跟你结的。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我,我不会跟讨厌我的人结婚的。”她忽然扭过脸,望着我,目光灼灼,说,“但我会总是跟着你,你跑也跑不脱。”
    一天,她神神秘秘对我说:“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偷偷跑出来玩啦?”
    “玩么事呢?”我问。
    她低声说:“蛮好玩的东西。”
    “是么好东西唦?”我问。
    “你来了就晓得了唦。”她卖关子。
    我说我试一试。
    于是我们约定了时间,她在我外公家的后门等我。
    当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假装上床,外公很惊讶,说:“咦,今天这个伢睡这早呵?”三舅过来找我玩,我假装睡着了,他没奈何,在房里转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动静,可他们好像老是不睡,我急得翻来覆去。堂屋的挂钟已敲过九点了。
    等着等着我竟睡着了,脑子里迷迷糊糊兀自想着此事,云遮雾掩地做了一些梦,光怪陆离,好像均与此事有关。比如什么我已经溜出了门呢,但找来找去找不到她呢之类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梦见喊魂婆婆。她的脸低下来向我得意地狞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脸上的浓涎一缕一缕落在我的脸上,冰凉滑腻,好恶心。我大喊一声,猛地醒来。
    完了完了,我急忙爬起来。现在几点了,现在几点了?
    外面寂静无声,外公他们应该已经睡熟了,我蹑手蹑足走到房门口,打开门。堂屋里漆黑一团,只有挂钟嗒嗒的走动声,每一声都像小鼓槌打在心头。
    突然,我望见堂屋里火光一明一灭,定睛一看,外公竟坐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吸烟。表情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火光让他的脸一隐一现,恍惚迷离。夜这么深,为什么还不睡呢?
    他竟没有注意我。我强压住心跳,试着从他面前蹑手蹑足走过去,他竟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不动。
    我向厨房走去,心脏咚咚咚乱跳,房屋的后门也是厨房的后门。我拔下门闩,迅速溜了出去。
    繁星满天,银河遥遥垂地。
    夜空浩瀚。
    “你这个坏蛋,让我等这久……”她从黑暗里飘出来。
    “我不小心睡着了。”我很不好意思。
    “哼,我就知道,”她说,笑嘻嘻拿出一张啄木鸟的剪纸,说,“刚才我剪了一个啄木鸟,正准备放出去,让它飞到你房里把你啄醒,结果你出来了。”
    我们都笑了。
    她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她的手冰凉之极。
    我说你的手是么这冰呢,她说是你的手太暖和了。然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手好久冇像你那样暖和了。”
    “我们到哪里去呀?”我问。
    “我们到天上去。”她诡秘一笑。
    她牵着我向黑夜更黑处走去。夜色茫茫。飘飞不定的露水沾湿我的脸庞。从她呼吸里散发出的腐烂气息在夜空里显得比以往更浓。
    我紧紧拉住她冰凉的手,内心充满甜蜜。
    微笑(8)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时光,我忽然醒悟,当时我紧紧拉着的,正是我的初恋呵。
    我的第二次恋爱是在十几年后,大二之时。
    一天,我坐在校园杉林深处的石凳上,读《聊斋》。
    高高的云杉傲然耸立,直指苍穹。四野空旷,幽静,鸟鸣啁啾。鹁鸪,黄鹂,百灵等在头顶飞来飞去,偶尔落下一团红色的鸟屎,吃了浆果的缘故。石桌上鸟屎斑斑,鲜艳美丽。
    偶一抬头,对面石桌旁坐着一位美女,长发飘逸,面容秀美,嚼着口香糖,望见我在望她,粲然一笑,光辉灿烂。
    于是我每隔五秒就偷看她一秒。突然,她扔过来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发现你一直在偷看我。频率:5秒/次 ”
    我微微一笑,在后面续写道:“因为你是美女。”揉成一团扔了回去。
    她打开一瞧,盈盈一笑,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扔了过来。
    纸上写着:“这不是理由。”
    我在后面写道:“对,其实是因为我好色。”又扔了过去。
    她点点头,又写了几个字,扔过来。
    “为表彰你的诚实,现恩准你抬起头大大方方望我一小时。”
    寝室里,掌声噼噼啪啪。邓大高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高嚷:“余天同志,我代表国家与人民祝贺你泡上本校第一大酷女,第二大美女。”
    我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要感谢党和政府的正确指引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哥们,”张民一拍我的肩头,酸溜溜地说,“这么难泡的美女都泡上了,透露一点秘诀。”
    “秘诀就是我乃宇宙第一酷男,魅力无边无际如茫茫宇宙磅礴无尽。”
    众人啧声连连,纷纷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以前我听说过她,也见过一两次面。
    她姓“李”,名“知道”。荒诞之极的名字。现在是外语系大二学生。
    她一向独来独往,远离大众,远离一切社团活动。但绝非冷傲,待人和蔼,脸上总是浅笑吟吟,妩媚之极。经常一个人在校园走来走去,秀发飘扬,好像在找谁。成绩总是年级第一名。
    她也不住在校内,从大一起就如此。学工处为什么会点头答应,这是一个谜。
    说实话,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容易就泡上她。如果照实说出去,别人一定会说我大吹法螺。
    她的性格让人捉摸不定,飘忽如烟。时而欢天喜地,时而落落寡欢,大起大落。跟她在一起,总感觉四周全是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逐渐我也感染上她的绝望,总是忐忑不安,等着什么灾祸来临。
    每一次我们分离,她总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忧伤,好像我们永不再相会。
    我感觉她似曾相识,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有一回我跟她逛音像店,她望见一盒哀乐,又惊又喜,急忙掏钱。问她为何,她说:“昨天我的月亮死了,我要给它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月亮是我的小宠物。别人喜欢遛狗,我喜欢遛月亮。”走在街上,她说。
    我一笑,问她怎么遛?
    “月亮走,我也走呵。”她嫣然一笑,继续说,“每当初月,就是我的月亮狗诞生之际,瘦瘦的,小小的,我就喊着它跟我一起散步。它一天天长起来,肥肥白白的,可爱极了。月亮狗很顽皮,有时躲在云层里跟我捉迷藏,喊它好几次才屁颠颠跑出来。有时它走丢了,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我就四处寻找,坐在屋里一边写遗失启事,一边想它。突然一天它回来了,我欣喜若狂,端起水盆给它洗澡,跟它一起唱歌。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一天天衰老,日益消瘦,直至死亡,我就给它画一张像埋在土里,然后等它的下一代诞生。”
    “它吃什么呢?”我问。
    “我的秘密。”她说,“每天我坐在窗前,将我的秘密一五一十喂给它,它喜欢吃我的秘密。”
    “我也喜欢吃你的秘密。”我一笑。
    她别有深意的瞟了我一眼,忽然间我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她说:“我的秘密你全知道。”
    “什么?”我吃一惊。
    她诡秘一笑,转回先前的话题,问:“是不是觉得我假天真,令人作呕。”
    “有一点。”我一笑,作呕状。
    “你也可以去遛月亮的。”她盈盈一笑。
    “我可做不来,”我笑道,“再说月亮是你的小宠物,可不是我的。”
    她说:“月亮可不止一个,它无穷无尽。实际上,它就在我们心底。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只月亮狗。”
    她扭过头定定望着我,说:“只有你唤出心底的那只月亮狗,天上的月亮才是你的。”
    那一天,我们躺在公园里,她依偎在我胸膛,忽然笑着说:“我给你留一个‘胎记’。”说完咬住我胸口,死劲吸了一会,在我胸口留下一块胭脂红的血淤。
    她说:“当这血淤消失之时,就是我消失之时。”
    微笑(9)
    她在黑夜的大街上来回飞跑,长发飘扬,咯咯咯笑着,笑声里包含着无法言说的绝望。
    一颗流星飞过天穹,“我们一起许愿。”她拉着我跳起来喊,然后低头祈祷。
    我问她祈祷些什么,她笑而不答。忽然,又一颗流星飞过,她黯然神伤。
    “我祈祷的是,”她说,“那一颗流星将是世界上最后一颗流星。”她望着我,两眼似泛着星光的湖泊,说,“但是不灵。你呢?”
    我说:“我祈祷的是再过三秒钟后大地塌陷,我们两人一起沉入地心。也不灵。”
    我们相视大笑,笑声里包含苦涩。
    “唱一首歌吧。”我们不约而同喊。
    “是冰冻的时分,已过零时的夜晚,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房……”她低声唱起来。这是一首老歌,许美静的《都是夜归人》。
    “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彷徨着彷徨,迷惘着迷惘,选择在月亮光下被遗忘……”
    前所未有的忧伤自我们心头缓缓泛起,弥漫在夜空。
    我望着天上的繁星。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在宇宙的深处,应该也有一颗类似地球的星球,我们的忧伤必将通过几百亿几万亿光年的距离到达该处,那里会有成万上亿的人在暗夜里接收到我们的忧伤,从而彻夜难眠。
    “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也别去想哪里是甜蜜的梦想,还是孤单的路上自由的孤单,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梦,梦醒后多久才见温暖的曙光,像夜归的灵魂失去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恒太短暂。”她张开双臂在大街上,在夜空里,在宇宙间旋转。泪流满面。
    我给她拭泪时,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臭味,似曾相识。她的泪水是腐臭的。
    其实她嘴里也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虽然她总是嚼口香糖。
    胸口的血淤一天天黯淡。
    她送给我一张生日卡,上面写着:“我将永远跟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好像自崔健的一句歌词化而来。
    她也是左手写字。我说:“我从前有一位好友也是左撇子。”
    “是吗?”她笑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我说。
    “不,”她说,“他永远也不会死。”
    胸口的血淤一天天黯淡。
    一天夜晚,我们一起看完电影后,她说:“走,去我家。”
    先前我从没去过她家,问她家在哪里,她总不说。
    我们在城市的陋巷里转来转去,最后在一栋破旧不堪的楼房前停住。她取出钥匙,打开门,一股腐烂气息迎面而来。
    虽然亮着灯,房屋里依然光线昏暗。家具古旧之极。这氛围似曾相识。
    “你爱我吗?”她问。
    我微微一笑,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她说。
    “我爱你。”我说。
    停了一会儿。我问:“你爱我吗?”
    她也一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我说。
    “我爱你。”她也说。
    我们会心一笑,相互搂抱,然后疯狂做爱。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们只知道,我需要她,她需要我,足矣。
    屋里的腐烂气息越来越浓,我们在忧伤里亲吻,交合。明天似乎就是世界末日。
    忽然,我在她的右耳垂后面发现一颗黑痣。凑近去看,竟是一个“笑”字。我急忙转过去望她的左耳垂,后面也有一颗黑痣,依稀是一个“微”字。
    好像一发炮弹落在心头,我呆在那里。
    她翻身穿起衣服,冷冷望着我,突然闭上眼,微微一笑。
    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好像一弯红月亮。
    “是你?”我惊问。
    “是我。”她冷冷说。
    “余天来也是你。”我问。
    “余天来也是我。”她冷冷说。
    我颓然倚在墙上,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头。     
    微笑(10)
    十三年前的那一天。
    女孩卷着裤腿,在沟渠里走来走去。
    我说:“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城去了。”
    “我晓得。”她踢着渠水,似乎心不在焉。
    “我还会回来的。”我说。
    “我晓得。”她继续漠然说,头也未抬。
    我有些沮丧,说:“我回去吃饭了,要不然外公又要喊了。”
    “嗯。”她依旧低着头。
    我迟疑着往回走,又觉得心不安,回过头准备跟她再说几句话。
    她依旧低着头站在那里,忽然一滴泪珠啪嗒落下,我吃一惊,咽住话语。这时,又一滴泪珠啪嗒落下,接着又一滴,我呆在那里,一筹莫展。最后,只好转身离去。走着走着,忽然心里一酸,大哭起来,一路哭着回家。
    当天晚上,一觉醒来,忽然想起女孩低头落泪的场景,心里一疼,如燕子掠过水面,泛起无数涟漪。
    我决定去找她。
    她家我上回去过一次,而且她外婆晚上总不在,我不必担心碰见。
    我蹑手蹑足打开房门,探出头去,外公一如既往坐在黑暗的堂屋里,默默叼着烟,痴痴呆呆,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从他面前走过去时,他依然未察觉。
    我借着微弱的光线望了一下挂钟,凌晨两点。
    我拔下门闩,自后门溜出。
    这一夜,依然是繁星满天,银河迢迢垂地。
    一只夜鸟悠悠飞过银河。停了一会儿,又一只夜鸟飞过银河。
    我在等第三只夜鸟飞过银河。为什么一定要等第三只?
    我也不知道。
    没有第三只。走吧。
    “你要去哪里?”一个秀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一抬头,是一只蜗牛,爬在樱桃树上,从小屋里探出头向我询问。
    “我要去‘不晓得’家。”我回答。
    “谁是‘不晓得’?”蜗牛问。
    “就是喊魂婆婆的外孙女。”我回答。
    蜗牛紧张地说:“莫去莫去。”
    “为什么?”我问。
    “莫去莫去。”蜗牛缩进小屋里。
    黑暗里的路是白色的,蜿蜿蜒蜒似醉酒的白蛇。
    一只大黑熊摇摇摆摆走来,它竟然是直立行走,一边走一边挠腋窝。
    “你往哪里去?”它瓮声瓮气问我。
    “我要去‘不晓得’家。”我回答。
    “谁是‘不晓得’?”黑熊问。
    “就是喊魂婆婆的外孙女。”我回答。
    “莫去莫去。”黑熊紧张地说。
    “为什么?”我问。
    “莫去莫去。”黑熊俯身,改以四肢行走,蹒跚而去。
    “不晓得”家在村里的偏僻之地,门前有一口池塘,上面漂着一些红色的荇藻。
    “你往哪里去?”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我。说话好像有些漏风。
    我低头一瞧,池塘旁的土包上,两只大兔子,一黑一白,坐在那里钓鱼。兔子不去拔萝卜,钓什么鱼呢?我有些犯疑。
    问我话的是大白兔,它的门齿缺了一颗,头上系着红蝴蝶结。
    “我要去‘不晓得’家。”我回答。
    “莫去莫去。”它们一起摇头,四只长耳朵甩来甩去。
    “为什么?”我问。
    他们只是摇头,“莫去莫去。”
    这时,塘里的鱼儿纷纷露出头来,说:“莫去莫去。” 话音此起彼伏。
    我从塘边走过,一些鱼跟在我后面,追在后面喊:“莫去莫去,莫去莫去。”
    女孩家围着很高的院墙。我站在门口向敲门。突然想起有一次女孩说,除去太阳月亮,以及人,她什么也可以剪,而且只要愿意,全可以变成真的。她家的院墙是否也是她剪的呢?
    “你剪的东西变成活的以后,还会不会变回来呢?”那次,她剪出一只活猴子,我问。
    “当然,”她说,“一般过一晚上就还原成纸了。除非……”她狡黠地转了一下眼珠,继续说,“拿‘癞咳马’(方言:癞蛤蟆)的毒浆泡纸,再放到最圆的月亮底下晒七七四十九天,剪的东西就一直是活的了。”
    “那如果我要变回来呢?”我问。
    “那还不简单,”她笑着说,“把我教给你的口诀倒着念就可以了。”
    说不定她家的院墙就是她剪的,何不试一试?然后偷偷走进去,吓唬吓唬她?
    我想了一下口诀,思索怎么倒着念。
    良久,我对着院墙低声念道:“狗当你把我,猴当我把你。走底海在鸟,游上天在鱼。”
    巨大的院墙无声无息缓缓腾空而起,缓缓缩小,悠悠飘落在我跟前。
    我又惊又喜拾起,这只是一张巴掌大小的剪纸。
    女孩的家暴露在眼前。这是一座破破烂烂的老屋,椽腐墙裂,青苔蔓延。
    一只九个头的大狗趴在门前,望见我,但是没吠。它认得我,我上回来过。
    “旺喜,”当时她抚着狗头,指着我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只狗也是她剪的,据说吃过九个夜晚爬墙的坏人,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屋里点着昏暗的灯火,“不晓得”还没睡吗?
    我蹑手蹑足走至窗前,垫了几块土砖,站上去,两手握住窗栏,往里偷窥。
    微笑(11)
    屋里燃着油灯,地上摆着一个深深的老式大澡盆,腾腾冒着热气,氤氲缭绕,显得怅惘之极。
    女孩竟光着瘦瘦的身体坐在她家的老式梳妆台前,缓缓梳头。
    我吃一惊,脸腾地红了。这是我第一次望见不穿衣服的小女孩。
    想从土砖上跳下来回避,不知为什么竟挪不动腿。
    她为什么这么晚洗澡呢?
    女孩全然不知窗外有人,依然不紧不慢梳着头。她的头发乌黑亮丽。梳完后,她将梳子搁到梳妆台上,“啪嗒”,好似搁在我的心上。
    她两手抱住头,左右转一转,突然一扯,竟取下头发。
    她戴的竟是假发。
    她光光的头上有一道细细的拉链。只见她徐徐一拉,“噼噼啪啪”,头皮竟裂出一个口子。她拽住口子两边死劲往下剥,一颗疙疙瘩瘩的头颅露出来,然后“咯咯咯咯”变大,比先前大出近一倍多。
    女孩站起来,继续拉住皮肤往下剥,这张皮好像紧身衣,先前紧紧勒住她的身体,让它收缩似六七岁的小女孩,现在随着艰难剥下,身体逐渐“咯咯咯”膨胀变大,恢复先前的体态,当她剥落至脚踝时,已完全是个大人,驼背的大人,背上有两个驼峰。
    又浓又粘的液体附在人皮与身体之间,伸缩如藕丝。这液体是从身体里渗透出来的,源源不绝流出,散发出浓浓的腐臭味,很快弥漫过来,我几乎窒息。想逃,但挪不动腿。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如一团浓涎滑落瓶口。
    这时,她转过身来,我差点大喊一声。
    她就是喊魂婆婆。
    含魂婆婆与女孩竟然是一个人。
    难怪三舅有一次犯疑说,那女伢在的时候,含魂婆婆就不在。喊魂婆婆在的时候,那女伢就不在,从冇见过两人在一起走。
    喊魂婆婆缓缓向澡盆走去,弯着背,背上耸立着两个硬硬的驼峰,天知道她先前是怎么将这两坨玩意绷直的。
    依旧是那张瘪瘪凹凹的脸,嵌枯诡怪。纹路清晰的皱纹纵横交错如蛛网。面部及全身已经腐烂,湿垮垮的,浓涎从里面缓缓渗出来,缓缓滑落。走过之处,亮晶晶如一只巨大的鼻涕虫爬过。瘪瘪的乳房似两片皱皱缩缩的大腌菜叶子,耷拉在有如旧草垫的肚皮上。稀稀拉拉的体毛黏成戏台上小丑的鼠须。她一边走一边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拈着什么东西。天哪,竟然是扭来扭去的蛆,肥肥软软的。
    我牙齿咯咯咯直响,脑袋里像有一万个原子弹在爆炸。
    “哪个?”含魂婆婆偏过头,望着窗口。然后像一只大鼻涕虫缓缓蠕动,走至窗口。
    她望见我一呆,面上表情痛苦之极。
    “为么事你会来?”她绝望地望着我,摇着头。
    良久,她闭上眼微微一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月亮。
    真的,她笑了。
    然后,一咬牙,抬起一只鸟爪似的手,向我咽喉扼来。我只是呆呆望着她,也不逃,也不反抗。
    忽然,她望见我左手腕上的藤编手镯,她先前托点头鸟送给我的。那只手镯上缠着星星点点的白花,似乎永不凋谢。她一呆,手一松,但还搁在我的咽喉上,冰凉粘滑。
    这时,手镯上的白花突然次第枯萎,一朵一朵坠落,我似乎听见,她好像也听见,白花落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声犹如炮弹落在心头。
    “啪哒”,手镯忽然断裂,悠悠脱落。
    她一扭头,拿开手,显得心碎之极,颓然瘫在地上。
    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有如尖椎划裂天穹。
    闻声而至的村民抓住了她,她丝毫也未抵抗。人们在她家搜出好多怪诞物品,腐烂的丝绸古装;锈涩的宝刀,上写“屠龙”;一大堆各式各色的剪刀;干瘪的蛤蟆及壁虎,以及各类鸟羽;成箱的白色剪纸;好多人皮,有男有女,还有堆起来的假发;一些古书,听人说有什么《白莲秘籍》;《秘籍》里夹着一封泛黄的信,识字的人说这是一个叫张无忌的人临死写给一个什么“终南山活死人墓杨女侠”的,说什么送来屠龙宝刀请她代为保管。看日期好像是明朝洪武年间。
    我想起她说,她有七百岁了。后来我看历史,七百年前,正是宋末元初之时。
    我看见了那个奇怪的白布口袋。原来卖给我“鹦鹉鱼”的黑衣老头就是她。“鹦鹉鱼”想来也是她剪的。
    外公走过来,抱起站在一旁呆呆看热闹的我,一言不发往回走。
    突然,从他衣服领口里,露出那本所谓的《白莲秘籍》。原来外公趁人不注意,偷偷藏起了它。
    天亮了。
    我一回家就发起高烧。朦朦胧胧里好多村民陆续来看望我,纷纷摇头叹息。他们议论起巫婆。好像一派主张送派出所,一派主张就地处决,免得将来逃走,再次为祸。
    村里的好多不祥之事全归在她头上。什么张二旺走在自家屋檐下,结果一块瓦从檐上落下来砸在额头,差点没死,一定是她念的诀,因为二旺调戏过化身为女伢的她;什么玉清嫂大年初一抱着几个月大的细伢在炭笼边烤火,外面有人喊她,她竟糊里糊涂将伢直接放在炭笼上,出去跟人谈话,结果细伢的屁股肉烤化了,白生生的尻骨也露出来了,肯定也是喊魂婆婆作的祟,因为玉清嫂拿扫帚打过她。以及谁不该死的死了,谁不该病的病了,庄稼无故闹虫害等等。
    从闲谈里我还得知,喊魂婆婆是解放前搬来的,总是给村民喊魂,好像还蛮灵的。两年前回了一趟老家,说把她外孙女带来了,但别人也没看见,她说外孙女害羞,躲在屋里不敢见人。后来外孙女自己一个人出来了,说自己的家家是喊魂婆婆。虽然大家犯疑,说几十年来也没见这老太婆有女儿,哪里来的外孙女。但大家也不想为这个又臭又脏的老太婆伤脑筋。再说村里大多数的爹爹婆婆蛮信她。
    两天后我听见三舅在堂屋里兴奋地嚷,大队决定要烧死含魂婆婆,反正她不是人,美国造的蛤蟆精,派来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烧死也不犯法。今天晚上在打谷场上召开火烧大会。外公好像不让他去,但他说大队规定男的都必须去。外公于是不让二姨去,但二姨跟他顶嘴,说凭什么不让她去,妇女能顶半边天。
    于是当天晚上外公一个人在家照顾我。
    晚上,我听见外面喧喧嚷嚷,好多人说着笑着从窗前经过,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好像赶集。我知道他们去打谷场看热闹。
    外公唉声叹气,不停喃喃自语,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我迷迷糊糊睡过去,后来一觉醒来,四外寂静,只有墙边蛐蛐的纺织厂在加班加点。
    窗外,暗夜沉沉。
    外公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跟以前一样叼着烟袋,陷入沉思。我喊了他几声,他置若罔闻。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大门。
    四外有如坟场,死气沉沉。我站在一道矮墙上眺望打谷场,黑压压的人群,火光冲天,此起彼伏的呼喊遥遥传来,飘忽如风里的烛火。
    微笑(12)
    难道已经开始烧她了?我心里一沉,死劲跑,摔了几跤,但顾不得疼。
    当我赶到时,发现火光其实是火把发出的。打谷场四周燃遍火把,有如白昼,看情形她还没烧。
    人山人海。
    我爬上人群后方的一个草垛,上面已有几个孩子,有一个认得我,说:“咦,你也来了。”
    他说现在民兵在剥她的皮,因为有人怀疑她现在的这张人皮也是假的。
    我越过浪涛似攒动的人头望过去。临时搭起的土台上,几个醉醺醺的壮汉在疯狂撕扯她的皮肤。她被绑在台中央的木柱上,毫无反抗之意,一声不吭,任由处置。台下喝彩声震天动地。
    死亡正是她需要的,她对人世已无眷恋。
    皮肤已经扯成一片片的,如破布条,缤纷挂在脸上,脖子上,胸前,在晚风里飘荡。黑色的液体自她体内缓缓涌出,腐臭味弥漫在夜空。
    今夜,繁星依旧满天,远方,银河依旧迢迢垂地。
    一朵蒲公英悠悠飞来,旋转不定。
    我从草垛上毅然站起,忽然,她好像也望见我,头向这方微微一点。
    我们目光对视,那一瞬好像已是亿万年。
    忽然,她似乎微微一笑,虽然脸上皮肉零乱,还是可以看见,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月亮。
    真的,她笑了。
    人们也望见她笑了,群情鼎沸,喊声此起彼伏,“烧死她——烧死她——”
    忽然,不知谁在后面踢了我一脚,我从草垛上栽了下去,虽然地上全是厚厚的稻草,还是生疼,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撕心裂肺,高喊:“鱼在天上游——鸟在海底走——你把我当猴——我把你当狗——”
    我转过头,望见人群惊慌四散,一股飓风自土台方向吹来,我眯起双眼。地上的稻草飞扬起来,纷纷打在我脸上,眼花缭乱。这时一大群各色各类的鸟也纷纷自土台上面飞起,盘旋,天昏地暗。
    我知道这是她的剪纸,当时也摆在台上,准备跟她一起当众焚烧。
    白头翁,天鹅,秃鹫,黄鹂,啄木鸟,百灵,鹁鸪,金丝燕,大雕,乌鸦,点头鸟,摇头鸟,九头鸟,死不鸟等,嘁嘁喳喳,铺天盖地,纷纷啄向村民。
    大地忽地摇晃起来,我看见老虎,花豹,恐龙,大象,大灰狼,独角兽,熊猫,骆驼,蟒蛇,猿猴,流氓兔,野猪,唐老鸭等也纷纷自台上的箱子里源源不绝跑出,四下追咬村民。
    鸟鸣,兽嚎,人嚷,人哭,犹如滚粥。
    我在草垛里挖了一个洞,躲起来。外面乱糟糟的,不知什么时候恢复正常,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这是世界末日。
    忽然,外面陡地安静,天空也恢复先前的光亮。我探出头,鸟兽消失无踪。遍地皆是伏地呻吟的村民。
    我往台上望去,她不见了。
    我站在那里怔怔发呆。良久,一只录音鸟自天外悠悠飞来,停在我掌上,说:“我将永远跟着你,杨飞烟。”然后一拍翅膀,转头离去。
    我惘然回去,外公兀自坐在我床前,叼着烟,火光一明一灭,一动不动,失魂落魄。
    “家爹。”我喊他,他依旧不应。我推了他一下,他缓缓倒地。
    他死了。
    往事如流星,从心头划过,曳出一道灼烫的伤痕。我叹息一声。
    那时候,我坐在床上,望着面前伪装成女大学生的喊魂婆婆,百感交集。
    “我说过,”她说,“我将永远跟着你。”
    “为什么?”我悲鸣道。
    “宿命如此,”她说,“你别无选择。”
    良久,我问:“十三年前,为什么你没掐死我?”
    “因为我不会杀死我爱的人。”她冷冷说。
    “后来在打谷场上,我还以为你是一心一意求死。”我说。
    “是的,”她说,“但在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留恋你。”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六岁小孩,而你已经七百多岁了。”我内心如绞,定定望着她,“为什么你要如此欺骗我?”
    她转过头,缓缓说:“还记得我说的吗?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只月亮狗……”她悠悠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七百多年了,大部分的时间,我遗世独居,在活死人墓,在天柱山,在海南岛,在天池,在天涯海角。我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老,但有一天,我重返人世,人们均喊我‘婆婆’。我一照镜,好似五雷轰顶。原来,我也会老。我也许永远不会死,但我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丑。”
    她缓缓流出泪水,淡淡的黑色,散发着腐臭。
    她说:“我的青春,我的美貌,一去不返。当我走在人世,再也没有数不胜数的爱慕的目光相随。从前我害怕人世,害怕男人,我以为我可以不需要爱,当我知错的时候已经太晚。本来我可以一死了之,但我不甘心,没有好好爱一场,我不甘心。但我又害怕成年人,我在人间见多了尔虞我诈,我担心他们,因为他们不够纯洁。我需要一场纯洁的爱。”
    “所以当时你就选了一个小孩,选了六岁的我,”我喊道,“你为了追求所谓纯洁的爱,宁愿去伤害一个孩童。知道吗?当年在窗外看见你竟然是一个又臭又脏的老妖怪,给我多大的震撼,多大的伤害,我的童真从此永远丧失。十三年来,我对人世只有仇恨,厌恶,我怀疑每一个试图跟我亲近的人,无法主动去爱,无法跟人心交心,我不再相信世界。每当我试图改变自己,努力从过去的噩梦里醒来,试着去交友,去爱时,你就会跳出来,变成某个人,让我又一次受伤害。余天来,李知道(哼哼,什么名字),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你的魔影永远跟随。说,你说,将来你还会变成谁?变成谁?我诅咒你,诅咒这个生你的世界,滚,滚——”
    她泪流满面,说:“我也不想的,最开始我真的只想让你快乐,绝无伤害之意。也许我会在面貌上欺骗你,但我决不会让你心灵受伤。错就错在那个晚上你不该偷偷跑来,躲在窗外看,从你时起,你就注定要在悲剧里度过一生。宿命如此。我说过,我会永远跟着你。因为,我想要完完全全占有你的一生。”
    她叹了一口气,冷冷说:“当年在打谷场上,我们对望的一瞬间,我想,我决不能失去你,因为我已失去太多。”
    我强压住内心的波澜,一字一句,冷冷说:“现在我可以让你失去。”
    她一怔,继而摇头道:“我知道,你想自杀,一死了之。但你不会。”
    我淡淡一笑,说:“你以为我不敢吗?”
    “不,你不是不敢,”她平静地说,“而是不会。”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是的,我不会。”
    她微微一笑,说:“我永远会跟着你。我想,现在你也会永远跟着我的,因为我们彼此最知道对方的痛苦。我知道我没有选错你。”
    我想起她写给我的,“我将永远这样跟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是的。
    我将永远这样跟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我也是。
    良久,我问:“明天你会去跳楼,像你五年前在作文里写的,是吗?”
    “当然,”她一笑,“剧本已经写下,就要保证上演。虽然这乏味之极,预先就知道未来。但人生本来就是乏味的,只有去做一些更乏味的事,人生方能显出一点趣味。”
    “不错,”我跳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明天你去跳楼,我就在楼底等着,望着你的脑袋滚落在我跟前。”
    “是的,”她强笑着说,“但我只是假死。某一天我会化装成另一个人再次回来,我想你会等我的。”
    “虽然我一向不喜欢等人,只喜欢别人等我,但这次我就破一次例。”我莞尔一笑,准备离去。
    我走至门口,回头问她:“奇怪,为什么我们先前那一段‘你爱我,我爱你’的对话跟你先前设想的一模一样呢?当时我想也没想,脱口就出。”
    “心理学,”她盈盈一笑,说,“我研究过一点心理学。”
    我摇摇头,说:“这出戏里有一个毛病,就是缺一个叫余天来的殡仪馆化妆人员,因为你就是余天来。”
    “凡事不可追求完美,这是我最后的忠告。”她摇头苦笑,一丝绝望爬上双唇。
    “还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我有些没完没了,“无论如何,你还是人,不是妖怪,怎么能够将脑袋震脱,在地上滚,而最后不死呢?”
    她嫣然一笑,说:“这是秘密。”
    我一点头,向她道别。然后出门,走入茫茫黑夜。
    脑袋在地上滚,怎么可能不死?
    她说:“这是秘密。”
    这是什么秘密呢?一丝不安爬上心头。
    忽然一念回转,有如雷击。
    我在路灯下拉开衣服领口,她留给我的那块血淤基本上消退殆尽,翌日清晨应该就会完完全全消失。
    “当这血淤消失之时,就是我消失之时。”
    在这一瞬间,我陡地明白当时她说这句话时,为什么沉痛之极。
    原来,五年前,她已经安排好自己的结局,七百年的终结。
    她已经爱过。她知道,她的灵魂将会永远驻留在我心里。
    “我将永远跟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是的,我将永远跟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我默默说。
    回头远远一望,她高高站在窗前,望见我瞧她,似乎微微一笑。虽然我望不见,但我知道,她的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月亮。
    真的,她笑了。
    微笑(13)
    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牵着我的手,向黑夜更黑处走去。
    “我们到哪里去?”我问她。
    “我们到天上去。”她诡秘一笑。
    我们来到她家附近的一块大花岗石跟前,她念道:“石头张口。”石头居然张开一个像河马似的大嘴巴。她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说:“石头闭口。”石头吹了一声口哨,缓缓合上口。
    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卷捆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细心解去左边一卷的绳索,扯去套囊,一展,竟然是两只巨大的蜻蜓翅膀,纹理悉备,在星光里显得透明皎洁。
    “你做的么?”我问。
    她一笑,说:“我可做不来,这是我爸爸妈妈留给我的。”然后又解去右边一卷的绳索。也是两只巨大的蜻蜓翅膀。
    她将其中一双翅膀钩在我的后背,念念有词:“鱼在天上游,鸟在海底走。你把我当猴,我把你当狗。”然后对准翅膀一吹,我全身陡地一震,感觉体内的神经已然延伸至翅膀,心念一动,翅膀竟啪啪啪扇起来,身体晃晃悠悠,几欲腾空而起。
    她拿起另一双大蜻蜓翅膀,要我钩在她背后,学着她念诀,一吹。翅膀陡地跟她融为一体。她拉着我,说:“飞。”
    我们一蹬地,啪啪啪扇动翅膀,腾空飞起。远处的房屋、村庄、山脉、河流等等,自近而远,次第展现在眼底,我欣喜若狂,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她推开我,让我独自飞行。我在空中乱踢着双腿,两手抓来抓去,飘飘荡荡,左右盘旋。一会儿后,适应了飞行。
    “我们看谁飞得快。”我嚷道。拍动翅膀向前疾飞。
    “好。”她在后面大笑。
    我们在星空里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晃晃悠悠往前飞。满天的星光闪烁在我与她透明的翅膀上,宛如悦耳的银铃。
    “我要去摘星星——”我大喊,扶摇向上飞去。
    “如果我要你摘一颗星星送给我,你送不送呵?”她在后面高喊。
    “不送——”我大笑。
    “为么不送呢——”她焦急地问。
    “因为我蛮小气——”我大笑。
    “哼,”她在后面说,“小气包。”
    我越飞越高。忽然一只夜雁从斜刺里穿来,我急忙一拐,失控坠落。
    奇迹发生了,至今我也不知是何道理。随着飞速下坠,短时间内,几百万年从眼前纷纷闪过。后来我知道,这是自我的第一代祖先以来,一代一代遗传的原始记忆。难以磨灭的记忆一代一代沉淀,濒临死亡时逐一映现在眼前:人类的诞生,滔天的洪水,丛林里流血的野鹿,田野间燃烧的大火,飞出去的头颅,高高举起的酒盅,浅浅的笑靥,冷冷的一瞥,随风起伏的庄稼,新婚之夜的红烛,绕梁的歌声,飘扬的舞袖,一朵迷住眼睛的雪花,一滴滚落脸庞的泪珠,狼烟四起,尸横遍野,田园荒芜,家族迁徙,爱与仇,欢乐与悲伤……祖先的生活一一驶过。这一刻是多么的漫长。我只顾观望人世沧桑,白云苍狗,忘记扇动翅膀,忘记恐惧,忘记死亡。就在落地的一瞬间,一只手扯住我高高飞起,是她。
    “你是么这苕呢?”她呜咽道。
    这时,我望见从她那里飞出七八颗晶莹闪烁的东西,飘在我脸上,湿湿的,发出淡淡的腐烂气息。是泪吗?
    我们已经越过长江,江流浩浩。
    我们躺在白云里,望着远处悠悠移动的月亮。
    我说,我想去摸一摸月亮。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歇歇吧,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飞往月亮,但不是今天。
    我说就在我坠落时,望见一系列画面,洪水,野鹿,庄稼,大火,炊烟,死人等等,奇特之极。我在里面曾经望见一位酷似她的大姐姐,穿着鹅黄色的古装,衣袖飘飘。腰间悬着长剑,左手打着一柄牡丹花的纸伞。从一座石桥上走过,回过头一笑,好漂亮。可惜这位大姐姐一闪而过,后面再没出现。
    她眼睛一亮,扭过头去,然后回过头一笑,说,是不是这样的?
    我跳起来喊,是的,好像呵。
    她嫣然一笑,说,你看到的那位大姐姐就是我。
    我哈哈大笑,说她鬼扯,那位大姐姐起码也有一二十岁,而你只有七岁,差好大一截呢。
    她说很久很久以前,她总是这副装扮,周游天下。我翻来滚去大笑,几乎跌落。
    她没理会我,陷入沉思,喃喃说,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望见先前的我呢?
    过一会,她对我说,“喊我‘姑姑’。”
    我说呸,要我喊你“姑姑”,你只比我大一岁,凭什么做我姑姑?
    她说她爹喊她娘就喊“姑姑”。我大笑,说怎么可能。那你娘怎么喊你爹呢?她说:“我娘喊我爹喊‘过儿’。”什么“过儿”,我问。她说她爹姓“杨”名“过”。我很奇怪,问她为什么姓“不”,不姓“杨”? 她大笑,说:“哄你这个苕的。”
    她说,从前,她,她爹,她娘三人住在陕西终南山的“活死人墓”。活死人墓是一座地宫,有大厅,有卧室,有厨房,有书房,有练功房等等,各房间以通道相连。有明道,有暗道。
    我笑她“嘀嘀嗒”(方言,吹牛皮)。
    她说是真的。
    “那你‘家家’呢?”我问。
    她调皮地眨眨眼,说:“她也在。”
    “但你说只有你,你爹,你娘三个人呵。”我说。
    “别打岔。”她脸一沉。我一吐舌头。
    她说她爹武功天下第一,她娘的武功在江湖上也是屈指可数。有一年,江湖上有一个白莲教的头目为非作歹,还会使妖术,江湖人士联合敦请她爹娘出山。爹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消灭白莲教头目,还获得白莲教妖书以及现在我们背上的这两双翅膀。妖书上写着怎么剪纸为人,撒豆成兵,等等妖术。
    实际上,“剪纸为人”,剪出来的人虽然施法后能蹦能跳,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过凭这妖法剪的鸟兽虫鱼,施法后,几乎就是真的,而且还可以想怎么剪就怎么剪。
    妖书上还写着怎么“易容”,就是“化装”,想化装成什么人就化装成什么人。
    他爹如获至宝,天天剪纸给她玩,还化装成各色人等逗她。比如总是化装成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她吃一惊,问他怎么钻入这坟里来的,小孩东扯西拉说了一大通,然后说有一头狗熊要吃他,要躲起来,她藏好他。后来,果然来了一头大狗熊,说来吃一个小男孩,问她看见没有。其实这小男孩跟大狗熊全是她爹一个人装的。
    女孩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当时他们三人蜗居在“活死人墓”,墓里暗无天日。她娘成天在药房里熬药,说喝了这药就会长生不老,他们三人可以永远在一起。每天三人均要喝一大碗据说可以长生不老的药。
    她爹每隔一段时间就发一次狂。暴躁,易怒,拿剑走来走去乱砍,她娘说这是在墓里闷的。她爹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不喜欢生活在孤寂昏暗的“活死人墓”。她娘则相反,喜欢冷清,喜欢“活死人墓”。她娘原本就是在这墓里长大成人的。她娘总是劝她爹一起搬出去住,但她爹总是不答应。因为他爱她娘,不想让她生活不自在。
    她爹的性格原本就有那么一点不稳定,江湖上称他爹为“西狂”,就是“住在西方的狂人”。
    一天,她在墓室里学写字,娘坐在一旁教她。忽然,她爹拿着一柄黑铁剑从另一间墓室走来,目光癫狂,壁灯的火光一闪一闪映着他的脸,可怕之极。她知道,爹又一次发狂了。但这一回似乎更严重。
    她娘站起来,定定望着她爹,一言不发,脸上满是悲哀。这时,她爹一剑刺穿她娘的胸膛。
    她娘完全可以躲过这一剑,但没有。
    她坐在旁边绝望地大喊一声。爹陡然醒过来,望见自己铸成大错,目瞪口呆。
    她娘嘴里流出鲜血,微笑着说,这是我自愿的。我知道,唯有一死,才能让你自由。“活死人墓”不是你呆的地方,我不想再拖累你。你带着女儿出去,去找郭襄,她是好姑娘,你跟她,还有咱们的女儿,三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然后她娘捏住剑,毅然往外一拔,血汩汩流出,室内忽然花香弥漫。娘转过头来,望着她微微一笑,说,爹娘是在……话未说完,头一歪,缓缓倒在地上。
    她爹悲痛欲绝,大喊一声,墓室摇摇晃晃,一时间她还以为会坍塌。爹扑过去,抱起她娘的尸体,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她在旁边喊了她爹好几次,她爹置若罔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她过来看她爹,她爹依然抱着她娘的尸体,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泥雕木塑。一宿之间,竟然头发全白。
    她喊她爹,她爹不理。给他端来饭菜,他也不吃。
    第三天,她端来饭菜,放在石桌上,然后坐在角落里,默默望着爹。
    爹依然坐在地上,抱着娘的尸体,一动不动,表情呆滞。双眼已经溃烂,因为流泪过度。
    她坐在角落里望着他,一坐好久。
    娘的尸体一天天腐烂,爹依然抱在怀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蛆虫爬来爬去,爬上爹的脸庞,见孔就钻。溃烂的眼眶已经成为蛆窝。
    她几次想过去清理,最终忍住。
    她照旧每天过来,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望着爹与娘。
    娘的尸体逐渐变成骷髅,爹依旧抱在怀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天,她忽然发现,原来爹已经死了,心跳已停,不过依然紧紧抱着娘的骷髅。后来,爹的遗体也腐烂,蛆虫又爬来爬去。爬向她这里,她捏住蛆虫,让它们往回爬。一条又一条。她不敢捏死它们,因为这蛆虫是爹变出来的。最后爹也变成骷髅。两具骷髅就那么抱在一起。
    她依然每天过来,坐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好久,默默望着爹娘的骷髅。她不能相信他们死了。娘不是说他们可以长生不老,三人永永远远在一起的吗?
    那一年她才九岁。
    她一天天过来,坐在角落里,等着她爹她娘复活。她做了好多次相同的梦,她爹她娘从地上爬起来,她爹说,爹娘是在玩游戏,逗她玩的。醒来后一次又一次的流泪。
    她相信,她爹她娘会从地上爬起来的。
    她一天又一天过来,坐在那里等候奇迹。她相信奇迹会发生,真的好相信。
    终于有一天,她明白,奇迹不会发生。爹跟娘的的确确死了,再也不会醒来。永远也不会醒来。
    她大哭起来,说,娘,娘,你为什么要哄我,你不是说我们三人长生不老,永永远远生活在一起的吗?
    她抱起爹与娘的骨骸,骨骼纷纷碎裂,啪啪啪落在地上。再也分不清谁是爹的,谁是娘的。
    她将爹娘的骨骸放在棺材里。活死人墓里有一具白玉空棺。她记得有一次,她爹摸着空棺,笑着对她娘说,你每天熬药,让我们长生不老,这么好的棺材白白浪费了,太可惜。
    终究没有浪费。
    她关上棺盖,走出活死人墓。
    这是她自爹娘死以来第一次走出活死人墓。
    经过水边时,发现自己宛然已是一个大姑娘。后来一看历书,原来她每天坐在角落里望着她爹与她娘,不知时间流逝,竟然已过三十七年。
    那时候,我在云端听完她的叙述,大笑,说她是天下第一扯谎精,她现在也不过七岁,还扯谎说爹娘死的时候已有九岁,后来又过三十七年,那不是有四十六岁吗?我在学前班数学可是第一名呢。再说四十六岁应该是老妈妈,怎么还能是大姑娘呢?
    她欲言又止,于是任由我讥笑,一言不发,站在云头,徐徐扇动透明的大翅膀,宛如仙女。
    我们一前一后向回飞去,像两只大蜻蜓,穿行在月光里。
    最后,落在她家的屋顶上。
    她点亮灯。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腐烂气息。她说,这让她想起活死人墓。
    我笑道,你还编呵,说点有趣的故事好不好?
    她说,那天她从红花渠走过,渠水流淌,白浪翻滚,数不清的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泡在里面消暑。沟渠里,从头至尾,沿途是腿。整体望上去像一只大蜈蚣。
    她望见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在路上缓缓走,那个小孩就是我。
    她望见我,一呆,怎么这熟悉?后来想起来,当年她与爹娘一家三口生活在活死人墓里时,她爹经常化装成一个小男孩来逗她玩。
    而我,就跟那个小男孩相貌一模一样。真的,除了衣服、头发,一点区别也没有。
    说完,她闭上眼,好像在回想过去。然后,她微微一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像一弯红月亮。
    真的,她笑了。
    【完】
    【三】
    书名:《上帝,请关灯》
    作者:饿鱼(南瓜仙人)

    这是一个闪亮耀眼的九点五十八分,丁目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已经整整一小时。
    这期间,浩浩荡荡的白云,连绵不绝,徐徐驶过天空,时或遮没太阳,阴晴不定。
    丁目望向天空,等着白云再次遮没太阳,大地又一次晦暗。届时,他将起身离去。
    谁知,大批的白云蓦地停住,颓然不动,像是给谁施了魔法。
    天意。
    他决定再坐一坐。
    “请问这里有人吗?”
    这时,一个左臂挟着杂志的男青年走过来,指着丁目旁边的空位,问他。
    偌大长椅上只坐着丁目一人。
    “对不起,有,马上就来。”丁目满含歉意地说。
    男青年怏怏离去,去另一边寻找空位。
    但他没找着,其它的长椅全是满的,还就只有丁目这有空位。他只好在附近徘徊,偶尔停住翻翻杂志。
    过了好久,丁目旁边的空位还是没人。王八蛋,这不是明摆着哄人吗?
    他好几次想走过来,质问丁目。你他妈的一个人霸住一条长椅,太独了吧。但又犹豫不决。他时不时愤怒地瞪丁目一眼,喃喃咒骂。丁目佯装不知。
    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袅袅走来,秀丽可爱。
    “请问这里有人吗?”
    她指着丁目旁边的空位,问他。
    “没有。”丁目笑容可掬。
    女孩大大方方坐下,从挎包里取出一本时装杂志,低头阅读。
    “姓名?”丁目问。
    “啊?”女孩差点没反应过来。“楚婧。”
    “籍贯?”丁目继续问。
    “江苏。”女孩回答。
    “年龄?”
    “23。”
    “婚否?”
    “否。”
    “家庭住址?”
    女孩合上杂志,莞尔一笑,说:“你就那么喜欢让人填表?”
    丁目笑而不答。
    “这一次有感觉吗?”女孩突然问。
    丁目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你呢,有吗?”丁目反问。
    “没有。”女孩摇摇头,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又一次失败。”相视一笑。
    丁目叹口气,说:“好吧,今次的游戏就到此为止,下一次再来。也许下一次我们会如愿以偿。”
    “嗯。”女孩说,“下一次的行动计划拟好了没有?”
    丁目说:“回去我好好想想,QQ上通知你。”
    女孩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望着远处一只走来走去的大猫。这只猫有点国际名模的风范。
    “哦,这是你要的,美人鱼尾巴上的鱼鳞。”丁目从兜里取出一个塑料小方盒,递给女孩。
    透过塑料盖,可以望见盒里有一枚椭圆的大鱼鳞。
    “不会是鲤鱼的吧?”女孩笑道。
    “胡说。”丁目笑呵呵道。
    “这是你要的,”女孩从挎包里也取出一个塑料小方盒,递给丁目,“《倚天屠龙记》里,魔教‘金毛狮王’谢逊的头发。”
    丁目端详一会,说:“不会是从动物园狮笼里捡的吧。”
    “胡说。”女孩假装嗔道。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
    “好了,”女孩将杂志放回挎包,站起来,“我知道你今天忙,不耽误你,先走了,拜拜。”走几步,回过头嫣然一笑,说,“今天有事耽搁,让你久等,对不起啦。”扬长而去。
    丁目笑了笑,捏着盛着金毛的塑料盒站起来,反方向扬长而去。
    天上的白云突然流动起来,太阳又一次给遮没,大地如晦。
    先前那位问座的男青年兔子似的溜过来,准备抢座。但他旁边的一对学生情侣见状飞跑,抢在前头占住座位,两张坏脸扬起来向他得意地微笑。
    丁目脑袋一颠一颠走在人群里,街边的一家音像店放着嘻哈歌曲。
    这是他与女孩的第八次假装的偶遇。
    他们在网上认识。
    有一回,他们决定玩一个“一见锺情”的游戏。因为他们都想尝尝“一见锺情”的滋味。
    他们知道,一见锺情必须来自偶遇。
    于是他们决定,两人从各自的网吧出来——当时他们的网吧正好在一条大街上,相距一站路——大家都走大街的西侧人行道,最后自然“偶遇”。当然,是否能一见锺情,就要看各自的感觉啦。
    “没准我们就会一见锺情,擦出爱的火花。你说呢?”
    “白日梦……”她说,“不过我喜欢这游戏。”
    “那好,”丁目说,“现在我们一起下线,各自出门,创造一次偶遇。”
    丁目出了网吧,沿着大街西侧人行道向女孩应来的方向走去。忽然想起,因为匆忙,竟然没问女孩的相貌以及穿著。而女孩当然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及穿著。管他的,撞大运吧。
    他一路走,眼睛死死盯住大街上的每一位女孩,神态恐怖之极。没遇着,最后一直走到女孩先前所在的网吧门前。他犹豫一会儿,怏怏往回走。又走回自己先前所在的网吧门前,还是没遇着。犹豫一会儿,返过来继续沿原方向走。
    走了三分之一路多一点点时,旁边经过一个短发女孩,他感觉好像碰见过她两次,于是驻足回头,那位女孩也转过身,含笑望着他。
    他走过去,“你是……‘绿茶一抹’?”
    她点点头,微笑道:“你是……‘白菜仙人’?”
    他也微笑点头。
    过一会,女孩问:“有……感觉吗?”
    他思忖一会,说:“心如止水。”
    “你呢?”他问。
    “心如止水。”女孩笑道。
    他们约好下星期再试一次,依旧假装是一次偶遇,看是否能一见锺情。     
    第二次假装的偶遇是在一家超市。丁目预先前去勘查地形。他在超市兜了好几圈,鬼鬼祟祟,超市便衣一直盯着他。最后,他选定一个副食品货架。计划如是:星期六上午九点三十分,女孩走入超市,五分钟后在货架的一面选购罐装奶粉。两分钟后他走到货架的另一面选购罐装婴儿米粉。九点四十分,他们同时在各自的标记位置拿下各自面前的食品罐,货架露出一个空档,于是他们互相瞥见对方,结果一见锺情,擦出爱的火花。
    当天,女孩站在预定的位置,将奶粉罐一一转移,只留一罐,然后看着表等待行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想拿走这罐奶粉,是位三十来岁的家庭妇女。
    “对不起,这奶粉我要了。”女孩忙按住奶粉罐。
    “哦?”妇女只好放手。可她见女孩只将手按着罐,并不取下来,而且还不停看表,神态高深莫测,不觉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另一面,丁目也将前面的罐装婴儿米粉一一转至两边,只留一罐,等候既定时间。这时,走过来一对抱着婴儿的年轻夫妇,丁目赶紧按住自己的婴儿米粉。但是,婴儿爸爸硬要这一罐。
    “这一罐是我的。”丁目说。
    但婴儿爸爸不依,硬要这一罐不可。
    “都一样,老兄,”丁目说,“旁边多的是。”
    “我就是要这一罐,怎么着?”婴儿爸爸说。
    “是啊,”婴儿妈妈抱着婴儿在旁帮腔,“我们宝宝就喜欢这一罐,你看它大眼睛正瞅着呢。”
    丁目望了宝宝一眼,说:“恕我直言,它是咪咪眼。”
    婴儿突然大哭起来。
    年轻夫妇恼羞成怒,拉住丁目,硬抢那罐米粉。
    这时,正好九点四十分,丁目与女孩同时取下各自食品。空档对面,女孩嫣然一笑,做个鬼脸。丁目有些尴尬,然后一放手,对婴儿爸爸说:“给你给你。”
    婴儿爸爸抱着那罐米粉,愕然目送他离去。
    “神经病。”婴儿妈妈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低骂。
    婴儿爸爸将那罐米粉放回货架,从旁边拿了另一罐米粉,偕妻儿走向另一端。
    “有感觉吗?”走出超市大门,女孩笑着问丁目。
    丁目沮丧地摇头。
    “你呢?”
    女孩也摇摇头。
    他们商量下一次再来。
    下一次一定会成功。
    第三次。
    丁目抱着一叠书拐弯,女孩提着一袋西红柿拐弯,结果撞在一起。
    书全落在地上,西红柿满地骨碌碌滚。
    “对不起,对不起。”两人纷纷致歉,各自弯腰去捡对方的东西。
    这时,丁目的手一不小心将女孩的手捡起来,“对不起。”他忙说。
    女孩羞涩一笑。
    这一细节是设定好的,按道理,最能擦出爱的火花。
    但是,他们还是没感觉。
    真的,一点心动的感觉也没有。
    “还继续玩吗?”丁目问。
    “那当然,”女孩笑道,“我喜欢这游戏。”
    他们坐在餐厅里讨论失败的原因。
    结论是:太俗套。言情小说及影视里已经用滥了,因此唤不起感觉。
    但是,偏偏男女双方的一见锺情在言情小说及影视里最多见,当然也只能借鉴它们啦。
    “我们一个一个试,”丁目说,“说不定就能逮着一次。”
    “对,”女孩笑吟吟说,“就当是玩游戏。”
    丁目将面前的一罐可乐一饮而尽,说:“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迄今为止,两人的假装偶遇已达八次。兴致一直未减,基本上一星期一至两次。其余的时候绝不见面,只以网络及电话联络。已经一月有余。
    一次,女孩过生日,丁目包了一截服装店石膏模特的右胳膊,送给她。
    “维纳斯的一只断臂。”丁目笑嘻嘻说。
    “怎么来的?”
    “从前一位高僧去西方取经,一不小心走过了印度,在小亚细亚发现维纳斯的雕像,高僧一时把持不住,爱上雕像,趁人不注意,敲下雕像的一只胳膊,万里迢迢运回国,接在庙里观音菩萨像的躯体上,每日膜拜,众人皆以为虔诚。晚上,高僧爬上祭坛,疯狂咬这只胳膊……”丁目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凹口(他预先敲好的),“你看,牙痕宛在。”
    女孩咯咯直笑。
    “后来,高僧因吞食过多的大理石屑而圆寂。临死前,他将这一秘密说给自己的大弟子,且大加渲染裸体的维纳斯之美。大弟子浮想联翩,以后也是每天晚上爬上祭坛疯狂咬这只胳膊,以后一代一代,以至这只胳膊斑驳陆离。最后一位和尚是我师傅,他索性掰下这只胳膊,放在被窝里咬,临死前,他将这胳膊及其秘密传给他最喜欢的俗家弟子——丁目。但我牙口不好,一直未啃。现在送给你,望你好自啃之。”
    “一定,一定。谢谢你。”女孩郑重接过,抱在怀里,缓缓抚摸。
    “维纳斯的另一只胳膊呢?”她突然问。
    丁目叹了一口气,悲伤地说:“碎了,碎了……其实当初那位高僧本来是想敲下维纳斯的一只乳房,因担心不好敲,就去敲胳膊,因为紧张,敲到地上摔碎了。后来吸取经验,终于完整敲下另一只胳膊。”
    “原来如此。”女孩喟叹良久,突然说:“其实我也有一个好东西。”
    丁目问,她笑嘻嘻说:“杨贵妃坐过的小木椅。”
    丁目又问,她说在小椅子目前正在睡觉。
    “它一醒我就介绍你们认识。”她坚定地说,“这是我的传家之宝,我母亲传给我的。”
    停了一会,她诡秘地说:“知道吗?它还会走路……”
    第九次的行动计划:某星期天上午,丁目扮成一个化妆品推销员,去女孩家上门推销。两人一见锺情,堕入爱河(如果可能的话)。     
    女孩独自一人住在某住宅区六栋五单元六楼一号,一室一厅。父母双亡。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的——家,丁目努力提醒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的——家。
    夜不成眠,浮想联翩。
    至于想些什么,儿童不宜。     
    丁目预先印制了一叠名片——“丁氏化妆品有限公司销售代表丁无目”,当天穿上一套西服,背着一个大黑皮包,前去女孩家。
    按计划,他要从一楼起,一家家敲门,真的推销。
    虽然是游戏,但也不能马虎。
    凭其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可亲的外表,他竟然成功说动几位妇女,购买其丁氏化妆品公司产品。可惜,他拿在手里的是借来的化妆品,不能卖。而包里的全是空瓶。人家当场要买,他死活不卖。“我们公司的化妆品从来不卖,我们推销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别人这一点。”     
    终于走到女孩门前,丁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看表,竟然已是十一点二十八分。
    防盗门是虚掩的。嗯?
    他敲了敲,没反应。又敲了敲,还是没反应。
    嗯?
    里面的木门竟然也是虚掩的。
    嗯?
    他一推木门,走进去。
    “请问里面有人吗?”他问。
    嗯?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幽暗。
    丁目感觉自己好像走进空旷的山谷,头顶枝桠交错,大批的叶子悠悠飘落,眼花缭乱。
    四顾茫然。
    客厅里放着一张旧沙发,旁边是一个旧穿衣柜,柜门嵌着光洁的大玻璃镜。中央一个圆桌,桌上,放着一个大生日蛋糕。蛋糕被吃去两大块,余下的已经发霉,爬着白蛆。
    墙上石灰脱落,斑驳陆离,爬满裂纹。好像随时都会坍塌。
    卧室里隐隐传来嗡嗡的哭泣声,他一推卧室门。
    地上,满目狼藉。几只绿头苍蝇时歇时落,舔着一具尸体。
    女孩死了。
    一霎间,犹如一头沉重的秃鹫腾地落在丁目心头,尖爪紧缩。     
    丁目蹲在尸体旁,赶着绿头苍蝇,仔细观察女孩。
    她脑袋歪向一边,前额粘着几绺乱发,后脑瘪凹,看来是给钝器砸过。凹窝里是黏糊糊的黑血。耳边的头发上沾着一点烟灰。宛如闭目熟睡。脸上残存着诡秘的微笑。
    附近满是散落的石膏屑,大大小小。
    几步远的地方,扔着一只残缺的石膏胳膊,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的铁衬。这是丁目先前送给她的“维纳斯的胳膊”。
    她是给它砸死的。
    丁目将手凑近她鼻孔,看有没有呼吸。
    没有。
    他又摸了摸她的脉搏,的确已经停止。
    女孩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她身上穿的是黄色黑圆点连衣裙,款式老旧,似曾相识。
    丁目站起来,几只苍蝇从他身上嗡地飞起。     
    女孩尸体旁边放着一张黑色的小木椅,大小与幼儿园小朋友的相仿。
    这就是女孩说的,杨贵妃坐过的小木椅,女孩的传家之宝?
    它看起来像一只小狗蹲在旁边,愣愣怔怔的。不知为什么,丁目觉得这小椅子可怜之极。
    他悲哀地望着可怜的小椅子,最后走过去,抚摸它,安慰道:“她没有死。我们人类是不会死的,死的只是躯壳。她的灵魂已经飞上天,天上有一座花园,死去的好人全在花园里。他们一起喝茶,赏花,谈天,游戏,飞翔。他们永永远远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她总是想起你,说,我的小椅子现在过得好不好,是谁在坐它呢?我希望我的小椅子能活一万年,能够让五百万次的屁股歇息,而这些屁股离去时,均依依不舍,想念它,希望能再次坐它,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椅子。”
    小椅子一声不吭。
    它当然一声不吭,丁目摇头苦笑。
    他默默走出房间,走出屋门,缓缓下楼,一路走回家,睡觉。
    什么也不想,内心宁静,犹如月光照在空荡荡的船舱。
    只是睡觉。
    如果可能,他想睡一万年。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醒来,依旧什么也不想。有条不紊地起床,有条不紊地穿衣,有条不紊地盥洗,有条不紊地梳头,像机器人。
    他决定给自己煎两个荷包蛋,好好慰劳自己。
    以前他总是只煎一个鸡蛋。
    他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然后一手捏一个,两臂高高竖起,举着鸡蛋在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像是某类宗教仪式,又像是精神病患者在自娱自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最后他走入厨房,将鸡蛋依次在额头上砸裂。
    以前,他从来没如此敲鸡蛋。
    这时,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而不是正圆的,或者是方的?”他苦思冥想。
    他一边煎鸡蛋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吃鸡蛋一边苦思冥想,一边下楼一边苦思冥想。
    在楼梯口,他遇上晨练的张大伯。他站在楼前空地,高高竖起两臂,两手分别举着两只鸡蛋,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丁目魂飞魄散。张大伯怎么和我……我还以为是我的独家发明呢。
    “小丁,上班啊?”
    丁目点点头,“您老这是……什么功?”
    “‘太初,天地混沌如鸡子’,”张大伯咬文嚼字,“这‘鸡子’,就是鸡蛋。它是原始宇宙的模型。我举着它走,就可以让自己感受原始宇宙,调整身心,达至和谐之境。这是海南一百五十岁人瑞独创的鸡蛋功,昨晚电视的《夕阳最红》栏目首家推荐的。”
    奇怪,太巧合了吧?
    丁目茫然点头,继续往前走。突然回过头,“张伯,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
    张伯一怔,鸡蛋差点脱手,说:“嗯……这个……因为宇宙就是椭圆的?”
    “您老是不是说宇宙也是一个鸡蛋?”
    “可以这么说……嗯……”张大伯沉吟道。
    “也就是说宇宙是一只大母鸡生的……”丁目沉吟道。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张大伯急忙摇头。
    丁目一路苦思冥想,走到汽车站。
    沿途看到一些老爹爹老太太两臂高高竖起,举着鸡蛋在街上走,脸色漠然。想来全是看了昨晚电视节目的。
    “卖报,卖报,大新闻:一只染上非典的果子狸从实验室逃亡,登上129次列车,今晚可能抵达本市……”一名相貌猥琐的报贩大声嚷嚷。
    丁目买了一张。就在报贩找零钱时,丁目问:“你知不知道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
    报贩一怔,搔着头说:“这个这个……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母鸡?”
    “母鸡知道吗?虽然它生蛋,但不一定知道呵。”
    报贩赶忙闪。
    “卖报,卖报,大新闻:一只携带非典病毒的果子狸从实验室逃亡,登上129次列车,今晚可能抵达本市……”     
    丁目登上公汽,坐在座位上苦思冥想。
    “先生,可以打扰一下吗?”坐在旁边的一位满脸横肉的女人敲了一下他的腿。
    “说。”丁目道。
    “人生就像泰坦尼克号,总会有碰上冰山的一天;人生就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总会有爆炸的一天;人生就像库尔斯克号核潜艇,总会有沉落海底的一天。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我们每个人就像一只麻雀在天上飞,而地上全是竖起的猎枪……”
    “您是诗人?”
    “不,我是绿太阳保险公司业务代表,张丽蓉。”
    横肉女人恭恭敬敬递过来一张名片,丁目接过瞟了一眼,放入口袋。
    “您买过保险没有?”女人谄笑道,脸上横肉在颧骨处高高堆起,脸像骆驼。
    丁目点点头。
    “是我们公司的吗?”
    丁目摇摇头。
    女人眼里大放光芒,激动起来,说:“可惜啊,没买我们公司的保险,就像还没有初夜的男人,虚度光阴啊。我们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保险公司候选者之一,业务分布极为广泛。比如,先生您的鼻梁高,您一定以自己的高鼻梁为自豪。您就可以给它保个险,万一有一天鼻梁突然变塌,您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赔偿,去整容将鼻梁再垫高。”
    丁目迟疑着问:“如果我想给一只母鸡买保险,让它生的蛋总是椭圆的,不会变型,你说可以吗?”
    女人猛地一拍巴掌,将旁边的人全吓一跳,“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您现在就要办吗?”
    丁目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现在还没有母鸡。”
    女人并不气恼,连声催促:“马上就买,马上就买,我可以陪您去。”
    丁目说现在不成,还要上班。
    “您给我留电话。”女人急忙掏出记事本。
    丁目迫于无奈,接过笔,信手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写完后,他呆了,他写的竟是死去女孩的电话号码。
    这完全是无意识写的,一点没经过思索。
    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电话号码呢?从昨天下午起他就一直没想过女孩,以及关于女孩的一切。
    横肉女人见他发呆,颇感兴趣,歪脸观察他。
    丁目回过神来,将笔还给女人,装作若无其事,望着窗外长街。
    大大小小的汽车向后方驰去,每一辆都像从丁目心上碾过,沉甸甸的。
    女人问:“您为什么要给母鸡买保险?”
    丁目沉吟着,没回答。良久,反问道:“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不是正圆的,或者方的?”
    女人咯咯大笑起来,像只老母鸡。
    “先生可真逗……鸡蛋当然是椭圆的,只要是‘蛋’都是椭圆的……咯咯。”她别有深意地瞧了丁目一眼,丁目毛骨悚然。
    丁目在一家机关上班。机关坐落在一个大院里,肮脏老旧的房屋,肮脏老旧的楼梯,虽不肮脏但依然老旧的办公室。
    时间还早,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他呆呆坐在办公椅上,宛如泥塑。
    “小——丁——子——”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脑后响起,透着调皮。紧接着丁目的脑袋给一个小巴掌拍了一下,丁目就势颓然栽倒,趴在办公桌上。
    “嘿,你还挺会装假的。”一个短发女孩绕过来,一只脚踩住他办公椅的腿间横档,两手在桌上一撑,借势坐在他办公桌上。一只手像和尚敲木鱼似的,不停敲着他脑袋,说:“两天不见,就变木头人了。有什么生活烦恼需要知心姐姐帮助解决的呵?”
    丁目闷声不语,闭着眼假装睡觉。
    短发女孩说:“上星期找我借化妆品时还对我殷勤备至,怎么,不求人就爱理不理的……”
    丁目恶狠狠说:“你再敲我脑袋就爆炸了,血肉横飞,脑浆四溅,让你满脸都是。”
    短发女孩吓一跳,马上停止,说:“你好恶心……”
    丁目继续说:“拜托,你下去好不好,屁股凑我脸这么近,我会想入非非的。”
    短发女孩脸一红,跳了下去,踢了他一脚,骂道:“臭流氓……”
    隔一会她问:“你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丁目说:“我在想问题。”
    短发女孩问他。
    丁目说:“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不是正圆的,也不是方的?”
    短发女孩哈哈大笑,说:“原来你想的是这呵,怎么不早说?”
    丁目立马从桌上爬起来,问:“你知道答案?”
    “不知道。”短发女孩摇头。
    丁目又颓然趴下,闭上眼睛。
    “不过,”短发女孩卖关子似的说,“我们可以去图书室查呵,那里不是有一整套《十万个为什么》吗?”
    “丁目,唐莉,好久没见你们光顾我这里。怎么,谈恋爱就不读书呢?”图书管理员老王笑嘻嘻向他们招呼。
    “谁说我们谈恋爱?”短发女孩红着脸嗔道。
    “内部消息,内部消息。”老王诡秘一笑。他是一个喜欢唠唠叨叨的老头,整天笑嘻嘻的,有一个别号:肉不笑。

    丁目与唐莉站在书架旁,一本一本翻着《十万个为什么》,一无所得。
    丁目叹口气,说:“这个问题是‘十万零一个为什么’。”
    这时,“肉不笑”老王笑嘻嘻踱过来,问:“小两口是不是在查婚姻知识呵?找错地方了……”
    唐莉恶狠狠瞪老王一眼,丝毫没将老王脸上的笑容瞪落。
    “我们在找‘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而不是正圆的,也不是方的?’”唐莉恶狠狠说。
    老王更乐了,笑眯眯的,老脸成了一张蜘蛛网。
    “怎么不早说呢?”老王缓缓道。
    唐莉睁大眼,赶忙问:“您知道答案?”
    “不知道。”老王摇头坏笑。
    唐莉白了他一眼,老王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我会琢磨呵。我在图书室就成天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敲着脑袋,陷入沉思。
    丁目与唐莉互做了个鬼脸。
    突然,老王一拍脑袋,说:“我知道了……”他瞧了唐莉一眼,故弄玄虚道,“不过我只对丁目说。”
    “为什么?”唐莉生气道。
    “因为说出来有些不雅。”老王依旧笑眯眯的。更坏的坏笑,活像老流氓。
    唐莉说:“但说无妨,哀家恕你无罪。”
    “这个鸡呵……”老王清了清嗓眼,“众所周知,鸡蛋在鸡肚子里时都是正圆的,软软的,。当它从……生殖……哦不……”他色迷迷望了唐莉一眼。唐莉暗骂:“老色鬼。”“哦……不不不……”老王接着说,“嗯……屁眼……这个词不规范,将就吧……屁眼……当它从屁眼生出来时,众所周知,屁眼是圆的,而且很紧,极具弹性,鸡蛋是从那里一点一点挤压出来的,一挤压,鸡蛋就会变形,会扁,当然是圆扁,随着屁眼缓缓胀大,鸡蛋缓缓露出体外,到一定程度,屁眼又一点点收缩,这样,鸡蛋就被挤压成椭圆体,落在鸡窝里。而鸡蛋出来后之所以不会恢复先前的形状,是因为鸡蛋壳一遇空气就会变硬,定型了……你们说,我解释得合不合理?”老王得意之极,一张脸笑成一坨屎,极具内涵。
    丁目与唐莉缓缓点头。
    “佩服我这老头吗?”老王有些激动。
    两人同声说道:“佩服佩服。”
    “领导让您守图书室真是屈才,应该调您去计划生育办公室做研究。”丁目说。
    吃完午餐,丁目摆脱唐莉,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眺望城市。
    他发现,无论多么杂乱无章的城市,从高处看都是美的。从月球上眺望地球,想来也是如此。这是一个美丽的星球。
    其实,只有住在上面的人才会知道,这是一个丑陋的星球。
    我讨厌这个星球,我讨厌它不是因为它丑陋,而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的悲哀。一代又一代的悲哀积压在上面,像厚厚的大雪,我们在里面挣扎,时时感觉寒冷。也许我们可以彼此取暖,但总是短暂的。总有一人会离去,有时离去后就不再回来。而我们倍加感觉寒冷。其实,还不如当初不在一起取暖的好。丁目想。     
    他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公园,想着里面的花圃。蓦然记起,他与女孩第七次假装的偶遇。
    他们决定学《牡丹亭》里,杜丽娘与柳梦梅通过睡眠,在花园里魂灵相遇,一见锺情,“共偕鱼水之欢”。
    “可惜我们没学过在睡眠里灵魂出窍,嘻嘻。”女孩通过QQ发来讯息。
    “没关系,我有一个主意,等着第二天“灵魂出窍”。方法是:双双自杀。”
    “呸,我才不会呢。不过我不会阻止你。如果你死了,灵魂就来看我吧,说不定我们就因此如愿以偿,嘻嘻。”
    “我还有一个主意。”
    “说。”
    “我们可以假装自杀,然后扮成两个魂,找一个花园相会,说不定就能得偿所愿。”
    “好玩……我们想一想怎么假装自杀。”
    他们拟定,头天晚上,女孩在一个玻璃杯上贴一张上写“毒药”的标签。她读着丁目预先寄给她的绝情信(当然是假的),假装伤心哭泣,然后上床躺着,喝下玻璃杯里的“毒药”(其实是可乐),歪头装死(其实是睡觉),等着第二天“灵魂出窍”。
    旁人或者会觉得肉麻恶心,对于他们,只是游戏而已。
    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我们两个……”有一次她伤感地说,“……是拒绝长大的小孩。”
    他说:“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是我们的世界。”
    第二天,他们的“魂”飘出屋,前去公园的花圃相会。
    当然没有成功。     
    丁目突然想,我们是否真的希望成功呢?
    我们真的愿意这游戏终结吗?     
    “我们两个……是拒绝长大的小孩。”她伤感地说。
    丁目又一次想起。     
    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吗?她死了,灵魂是否会来看我?也许她现在正在我身旁。是的,说不定她已经来了。
    丁目茫然四顾。     
    这时,一道细微的旋风自天台另一端摇摇晃晃而至,卷起灰尘。丁目眯起眼睛。
    是你吗?楚婧,是你吗?
    旋风远去无踪。     
    丁目想起那一次他们在公园花圃相会之后,两人坐在草地上。丁目掏出两个熟鸡蛋,“吃不吃?”
    “老土呵,就拿这款待我?”女孩笑道。
    丁目笑而不答,将两个熟鸡蛋放在手掌里转来转去,说,健身球。
    健身球是正圆的,你这是椭圆的啦。女孩笑道,从他手里抓了一个鸡蛋,在他额头上一敲,剥起来。突然她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丁目问她。她说,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而不是正圆的,或者方的呢?
    丁目说,我从来不想这问题,我只管吃。
    女孩摇了摇头。
    这时,丁目大吃一惊,原来今天自己苦思冥想的问题就是女孩先前问过他的。可他还以为是自己凭空想出的问题。
    他以为,自己一直在避免想她。他以为,他可以忘记与女孩有关的一切。
    原来如此。     
    丁目抬起头望着天空。太阳像一盏巨大的灯泡悬在头顶。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夜晚时分,于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独坐。
    上帝,请关灯。
    他抬起头,闭上双眼。     
    楚婧,我想你。
    我真的想你。     
    “小——丁——子——”唐莉笑嘻嘻走过来。丁目叹了一口气。
    “过来,手给我。”丁目说。
    唐莉有些羞涩,说:“看手相呵?”
    丁目捏住她左手说:“我来数数你手指有几个。”
    “还不是跟你一样的?”唐莉一笑。
    丁目兀自数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他故意多数一个。
    “我就知道你要捣鬼。”唐莉咯咯笑道。
    “右手。”丁目说。
    唐莉递给他右手。
    “一,二,三,四。”这回丁目故意少数一个。
    “嗯,”丁目郑重点头,“合起来还是十个。”
    唐莉大笑,“数错了,数错了。”
    “好,”丁目说,“我们再数。”
    丁目捏住她左手,“一,二,三,四。”
    “咦,”他故意自言自语,“怎么又只有四个了?”
    然后他捏住她右手,“一,二,三,四,五,六。”
    “嗯,”丁目又郑重点头,“合起来也还是十个。”
    唐莉简直笑岔气,说:“我来数你的。”不由分说拿起丁目的左手数起来,学着丁目。
    丁目望着远方,几只鸽子在天空盘旋,盘旋,盘旋。
    突然一念回转,心头有如电击。
    这数手指的游戏不就是楚婧教给他的吗?
    某一次,他与她在乱坟岗假装一次偶遇,他是赶考的书生,她则是坟间穴居的狐狸精。
    依然是没成。
    后来,她笑吟吟坐在一座坟边,说:“过来,手给我。”
    她捏住他的手数他的手指,也是如此这般。
    无论怎么数,最后合起来还是十个。不可更改。
    下班了,终于下班了。但丁目又害怕起来,他不愿意回家。但终究还是要回家的。
    他在大街上游荡,漫无目的。行人与汽车像鬼影飘过他身旁。天地万物飘飘浮浮。
    暮色四合,路灯一霎亮起,如蛛网蔓延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光芒璀璨。
    丁目感觉自己好像行走在光怪陆离的海底。     
    突然,前面的路灯柱基部鬼鬼祟祟露出一个脑袋,尖尖的脸,圆圆的眼睛里透着惶恐。
    果子狸?
    难道它就是新闻里报道的从实验室逃亡的果子狸?
    它终于安全抵达。
    丁目小心翼翼走过去,蹲下来,问:“会说人话吗?”
    果子狸惶恐地望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请谈谈你对本市的观感?”丁目倒像是一位记者。
    果子狸有些吃惊,依旧眨巴眼睛。
    “本市的姑娘漂亮吗?”
    果子狸突然点点小脑袋。
    “看不出来你还挺花的,”丁目笑道,“但这些姑娘没有一位是你的。当然……”丁目黯然神伤,“……也没有一位是我的。”
    “好了,”丁目站起来,“我走了。你也要善自珍重,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愿意跟我走吗?”
    果子狸疑惑地望着他,忽然一转身跑了。
    丁目叹了一口气。     
    丁目走回自己住处。远远地望见楼前停着一辆警车,一些人围着观望。
    丁目想,女孩的尸体有可能给人发觉了,而他昨天去过她家……
    于是他转头离去,继续在街上游荡。     
    他偶然搭上一辆公车,不知道坐了几站,然后糊里糊涂下去,继续在街上彷徨。
    这时,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走入一个住宅区,景物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是何处。
    “喵——”,他一抬头,一只猫蹲在一株大树的枝桠上,眼睛亮闪闪望着他。
    他猛然醒觉,这就是楚婧住的住宅区,昨天他来过的。
    他赶紧往回走。
    已经是晚上九点,小区的路上空无一人,不,仅余一人,丁目。
    树影斑驳,四周围好像隐藏杀机。
    丁目感觉有谁在跟着他,猛然回头,杳无人影。
    他继续走,后面隐隐有些响动,有点像脚步声,但又不完全像。他再次回头,还是杳无人影。
    但绝对有谁在跟着他。
    丁目往回一步步走,瞧来瞧去。
    突然,他发现路的左侧,行道树的阴影里,有一张小椅子。
    这不就是楚婧家的那张杨贵妃坐过的小木椅吗?他昨天见过的。
    “知道吗?它还会走路。”楚婧的话又一次响在耳旁。
    难道这张小椅子真的会走路?
    丁目瞧着它,倒着走了几步。
    这时,小椅子竟然左一歪,右一歪,向前挪动,真的走起路来。
    丁目目瞪口呆。
    “你怎么一个人溜出来了……”丁目说,“外面黑灯瞎火的,很危险。你不怕捡柴火的把你捡走大卸八块烧火?”
    小椅子一声不吭。
    “你还记得我,想跟我走是不是?”
    小椅子一声不吭。
    丁目叹口气,拍拍它,然后坐在它上面。
    “是我坐着你舒服,还是杨贵妃坐着你舒服?”
    丁目屁股摇了摇小椅子。
    小椅子一声不吭。
    丁目也一声不吭,默默坐着,望着耿耿银河。
    楚婧在家的时候,应该总是坐着它吧。
    它是否也想念楚婧?
    星河耿耿,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良久,丁目起身,说:“我们走吧。”
    小椅子摇摇摆摆跟在它屁股后面。
    丁目走了一会儿,回过头,望见小椅子远远落在后面。他叹口气,走到小椅子跟前,说:“你太慢,而且……这么走路给人看见不好,会惹麻烦。不如我勉为其难,背你吧。”一躬身,提起小椅子,搁到肩膀上。
    去那里呢?
    他想起唐莉。     
    丁目扛着小椅子走到唐莉家,按响门铃。
    “谁呵?”里面的木门开了一点,一个烫着卷发的脑袋探出来。
    “请问唐莉在吗?”
    “你是谁呵?”
    “我是她的同事。”
    “噢……唐莉——”
    “谁呵?”唐莉一边问一边从房里出来。
    “杀人嫌疑犯丁某。”丁目说。
    唐莉咯咯直笑,连忙打开防盗门,放丁目进来。
    丁目扛着小椅子进了客厅。
    烫着卷发的是唐莉的妈。笑呵呵问唐莉,“小莉,这是谁呵?”
    “妈,你不认得了,以前来过的?小丁呵。”
    “哦,是小丁呵。”唐莉妈别有深意地瞧了唐莉一眼,诡秘地一笑。
    “哦,小丁,你这扛的啥玩意?”唐莉妈问。
    “小椅子。”丁目笑嘻嘻回答,“阿姨,我到您家来玩,担心坐邋遢您家的沙发,就特意背了一张小椅子来,供自己坐。”
    唐莉妈大笑,说:“你这年轻人可真逗,阿姨喜欢。”接着,她问:“吃了吗?”
    “还真没有。”丁目说。
    “那我给你做去。”唐莉妈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谢谢阿姨。”丁目倒也不客气。
    唐莉妈咯咯笑着往厨房走,嘴里道:“你这年轻人可真实诚,好玩,好玩。”
    唐莉擂了丁目一拳,说:“从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家伙,一来别人家就讨饭吃。”
    然后她拉着丁目去她房间。
    唐莉的房间。四面墙上贴满加菲猫的图像,床上躺着一个硕大的加菲猫。
    加菲猫是唐莉的偶像。
    有一次,唐莉瞧着他,突然大笑,说:“我觉得你长得好像加菲猫呵。”
    丁目放下小椅子,坐在床旁边。
    “老实交代,这么晚跑来,有什么不良企图?”唐莉坐在化妆台旁的圆凳上,右手拿起一柄圆梳,指着丁目,假装持刀逼问。
    “我成杀人嫌疑犯了。”丁目淡淡说。
    “哦,”唐莉笑道,“恭喜恭喜,你终于出名了。”
    丁目就将昨天发生的事简述一遍。
    “真的吗?”唐莉有些不信。
    丁目认真地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晚跑来逗你玩的。”
    “活该。”唐莉恶狠狠说。然后叹了一口气,“没办法,看来我要窝藏逃犯了……还好,我家大箱子多的是,呵呵。”
    说罢,唐莉对着梳妆镜,询问:“镜子呵镜子,谁是世界上最坏的男人?”
    然后她按了一下镜框上的按钮,镜子竟然说起话来,“是丁目,是丁目。
    这是她上回去丁目家学到的。丁目在自己的镜子后装了一台微型录音机。每天盥洗后梳头时,他就问:“镜子呵镜子,谁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然后一按钮,镜子“回答”:“是丁目,是丁目。”
    “这是培养自信,解除生活压力的最佳方法,寡人正准备以此申请发明专利。”当时,丁目望着目瞪口呆的唐莉,得意洋洋自夸道。     
    丁目躺在唐莉家客厅的长沙发上,久久难以入眠。小椅子像一只小狗蹲在旁边,沉默里蕴含着无尽的忧伤。
    晚安,小椅子。
    “我们两个……是拒绝长大的小孩。”她悲伤地说。
    “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是我们的世界。”他痛切之极。
    这疼痛,扯动他的心脏,将他从梦里拽醒。
    梦里的话萦绕在耳边,他感觉,自己刚刚在说梦话。
    忽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急忙睁眼。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坐在小椅子上,望着他。脸庞上挂着一颗泪珠,在黑暗里晶莹透亮。
    难道是她?
    她来了。
    世界上原来是有灵魂的。
    “楚婧……”他喃喃喊道。
    小椅子上的女孩抽泣起来,突然起身,跑入唐莉的房间,关上门。哭声隐隐传来。
    原来是唐莉。
    丁目从沙发上起来,在客厅里徘徊。
    他走到窗前,望着浩瀚夜空。
    银河迢迢垂地,星光灿烂。     
    这是一个正在膨胀的宇宙。各大星系,各大星球,彼此正在飞速远离。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寒冷。最终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冰凉而寂寞的宇宙。
    孤独是注定的。
    谁也无法更改。     
    世界上每一位孤独者的忧伤,就像窗台上的月光。     
    翌晨,丁目向唐莉道别。
    唐莉妈一大早就已出门,去广场跳扇子舞。
    “给我请一个长假。”丁目说。
    “你就藏在我家,没什么的,我妈可好了。”唐莉央求道,她的眼睛红红的。
    “不,”丁目一笑,“会拖累你的。而且,也会拖累我的,呵呵。”
    丁目扛起小椅子,就要出门。
    “丁目——”唐莉在身后喊道。
    丁目回过身。
    “你喜欢我吗?”唐莉幽幽地问。
    “喜欢。但我更喜欢她。”
    “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是同一类人,我们不属于这世界。而你,始终还是这世界的。”
    唐莉泪流满面。
    丁目走过去,一只胳膊揽住她,说:“也许你觉得,跟我一起生活会很快乐。其实,如果你真正看清我,你会恐惧,会厌恶,会后悔,会痛苦。表面上看,我有孩子似的纯真与顽皮,好像跟你投缘。其实,你是真正的小孩,你热爱这一世界。而我,总是在拒绝长大,我仇恨这一世界。这是我们本质的不同。我走,对你只有好处。总有一天,你会和一个热爱世界的男人结婚,你会有普通人的欢乐与烦恼。不过,我特别允许你在婚后的无聊时光里,想念我,给生活增添一点趣味。但仅此而已。”丁目坏坏地一笑。
    然后,他转身离去。     
    房门重重关上,屋里只剩唐莉一人,呆立良久,宛如呆立在茫茫旷野。
    他们之间有一道门,永远有一道门。
    谁也无法逾越。
    有些人永远是你的,有些人永远不是你的。     
    丁目扛着小椅子,走在人流里,走在茫茫的人世间。
    他的内心宛如微雨后的青石板路,湿冷而坚硬。
    星期八花卉礼品店。
    他们第四次的假装偶遇就是在这里。
    这家店是她与一位朋友合营的。她们先前曾是同一家公司的秘书,后来一起辞职,共办一家花卉礼品店。
    丁目还记得她的这位朋友姓周,名小菁。每天坐在店里等候白马王子,望见美男就欢天喜地。
    “先生,我们不买椅子。”周小菁望着丁目肩上油光滑亮的小椅子,说。
    她没有欢天喜地,这让丁目觉得遗憾。
    “我不是卖椅子的,”丁目说,“我这人腿软,站不住,所以随身备一把小椅子,好随时坐。”说罢,丁目放下小椅子,坐在上面。
    周小菁的小圆脸乐歪了。
    她端来一张小方凳,坐在丁目对面。
    突然,她眉头一皱,瞅着丁目说:“我看你挺面熟……好像以前见过……”
    “没错,我以前来过一次。我是楚婧的网友——‘白菜仙人’。”
    周小菁面如土色,就要站起。丁目按住她膝盖,说:“我没有杀她。”
    周小菁突然说:“我相信。”
    “你相信?”丁目嘲讽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经常做些杀人的梦。没准是我在梦游时杀死她的。”
    周小菁艰难露出笑脸,说:“不,你没有杀她。”
    停了一会,她说:“这是楚婧说的。”
    丁目大吃一惊,不过没露声色,问:“是楚婧说的?”
    周小菁诡秘一笑,说:“楚婧在网上认识你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店里谈天。她谈起你,她说,你是一位大好人。”
    “为什么?”丁目问。
    “是呵,”周小菁说,“当时我也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的网名是‘白菜仙人’。”
    丁目笑了,说:“荒唐,难道‘南瓜仙人’就不是大好人了?”
    周小菁笑着说:“是呵,当时我也这么问。她说,每个人的真实姓名是父母之类的人起的,而他的网名一般是自己起的。因此网名最能反映这个人的本性。选择网名就是选择自己。但是,要从一个网名看出该人的本性,不是谁都可以的,必须具备超凡的直觉。光看表面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美丽的网名背后也许是丑恶的内心,丑恶的网名背后也许是善良的心灵。”
    周小菁对丁目做做鬼脸,继续说:“她这一番话挺玄的,但我相信。她的直觉一向超凡脱俗。我们店里的货一向是她负责进,没有卖不好的。
    “她说,如果谁起‘南瓜仙人’这网名,当然也是大好人。心地纯真善良。不过呢,他在生活里肯定比较拘谨,会过多考虑别人,总会担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从某一程度上说,会造成他的自私与贪婪,以及渴慕虚荣等一些其它的负面缺点,有时会蒙蔽内心。‘白菜仙人’就没有这些缺点。心灵始终纯真善良,豁达大度。只是,这两人的内心一定隐藏着冷漠与痛楚,他们孤傲倔强,喜欢生活在这世界的边缘。以上只是简单的概述。总之,他们全是纯洁的大好人。当然,我更喜欢‘白菜仙人’。”
    丁目大笑,说:“但愿这一番话不要给别人听去,否则一大堆人就要盗用我的网名了。”
    周小菁笑着说:“是呵,我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大可不必担心。如果别人知道这名字代表的意义,自然不会轻易受哄骗。如果别人不知道这名字代表的意义,当然就更不会受这名字哄骗。
    丁目大笑道:“不错。”
    周小菁敛起笑容,说:“我相信楚婧,我相信她对你的认定。因此,杀她的绝不是你。我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警察已经找过你?”
    “当然……他们是前天,也就是星期天晚上来的……嗯……好像是那天下午一点左右,有人给警方打了一个匿名电话,通知他们去杭遥涤行装阜⑸!?
    “除你之外,楚婧有没有其他朋友?”
    “这个……我想没有吧,应该就是你了……”周小菁笑了一下,继续说,“楚婧为人比较孤僻,不喜欢和人来往。我跟她认识这么久,她也只请过我去她家一次。反正她跟谁都是泛泛之交。跟我,其实也没什么深厚友谊,大概就是合得来,互相比较相信。仇人,她更是没有。实际上她对谁都很和善。哦,对了,昨天警察说,星期天上午,有个变态的化妆品推销员在楚婧住的那一单元挨家挨户推销化妆品,最后却又不卖。你说变不变态?”
    “的确变态。”丁目非常肯定地说。
    “警方怀疑他跟楚婧有关。但并不认为他就是凶手。因为实际上楚婧是头一天的傍晚六点左右死的。还好,当时我正在一个网友家里,寸步未离,摆脱了嫌疑。”周小菁苦笑道。
    她继续说:“不过警方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化妆品推销员。他去那里一定有什么目的。他们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丁无目的人,化妆品推销员就丁无目,虽然可能是假姓名,但他们还是要查一查。我说我从来不认识。对了,到现在我还只知道你的网名,楚婧从来不说,我也不好问她。你贵姓?”
    “免贵姓丁。”丁目说。
    周小菁大惊,“难道你就是……”
    “是的,我就是那位变态化妆品推销员。”丁目微微一笑。
    周小菁直勾勾望着丁目,突然大笑,“真是的,你们两人都是神神秘秘的,绝配。”
    她敛起笑容,皱眉问丁目,“这么说星期天你见到楚婧的……尸体啦……难怪你知道楚婧死了。因为警察说他们要封锁消息,警告我们不要乱传,否则严惩。”她吐吐舌头。
    “封锁得住吗?唬唬你们的。”丁目笑起来。
    “我想也是,不过我还真给吓着了。这两天有些老顾客问起楚婧,我统统说,受了一点伤,脑震荡,正住院。”周小菁又吐了吐舌头。
    “哦,是哪些老顾客,能不能说说?”丁目颇感兴趣。
    这时,有两位女大学生走进店,瞄来瞄去。
    “对不起,今天不做生意。”周小菁嚷道。
    两位女生嘀咕几句,走了出去。
    “对不起,影响你做生意了。”丁目道歉。
    “没关系,”周小菁笑道,“反正今天我不想做生意。再说,我聊得正高兴。我这人,就喜欢聊天,一聊天,饭也不吃了,呵呵。”
    “嗯……”周小菁托着下巴回想,“反正就是一些熟客,也没什么特别的……嗯,对了,有一件事挺蹊跷的……”
    “什么事?”
    “对,老黄,老黄……他是象山中学的数学老师,五十来岁了吧,老光棍一个。他好怪,有好几个月了吧,每隔两三天就来我们这里买一朵红玫瑰,不知道送谁,我还逗过他是不是黄昏恋了,呵呵。”
    “他跟楚婧熟吗?”
    “一般吧。反正他来买花,有时是我接待,有时是楚婧接待,相互间都是胡乱聊几句,然后他走了。也没见楚婧跟他特别的。嗯……对了,有一次,我们关店休息。我独自出去逛街,碰见他们在一起,我去打招呼。楚婧淡淡地说,他们是在逛街时偶然碰见的。后来,老黄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最后我跟楚婧一起走了。”
    “他抽烟吗?”
    “当然,大烟鬼。烟不离手,迟早有一天要得肺癌。嗯……刚才我要说什么呢……哦,对,昨天上午,他来买花。以前总是径直拈起一朵红玫瑰,这次他居然拈起一朵白玫瑰,瞧了好久,好像要买。后来,突然问起楚婧。我说,受了一点伤,脑震荡,正住院。他瞠目结舌,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他犹豫着放回白玫瑰,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丁目心里凛然一惊。
    周小菁的小眼睛突然一亮,说:“你说,他会不会就是……”
    丁目正色问她,“你说呢?”
    “不知道。”她吐了吐舌头。
    “这个……老黄长得什么样子?”
    “嗯……这老头总是穿一套银灰色西服,不打领带。头发梳得溜光。身高一米七左右吧,总是烟不离手。至于他的相貌……‘六十岁的梁朝伟’。”
    “‘六十岁的梁朝伟’?”
    周小菁顽皮地笑起来,说:“‘六十岁的梁朝伟’,凡是见过他相貌的人都会这么想。”
    丁目突然一怔,脸色微变。
    “你想起什么?”周小菁急忙问。
    丁目沉吟不语。
    “喂,你太不够朋友啦,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你一点也不告诉我。”周小菁撅起厚嘴唇。
    丁目冷冷地说:“星期天上午,我去楚婧那里,在她住宅区的大门口,曾经碰见过他。”
    ——六十岁的梁朝伟。
    丁目扛着小椅子,穿行在人流里,穿行在漫天的忧伤里。
    他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住,望着自己的映像。双目茫然,胡子拉碴。他撩了一下额前的乱发。
    刚才他在花卉礼品店里,也是如此撩了一下头发,周小菁脸色一变,说:“真奇怪,楚婧也是这么撩头发的。”然后她模拟其姿势,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是这姿势,食指一拨,边撩右嘴角边一歪,似笑非笑。方式与众不同。怎么你也是……奇怪。”
    是的。奇怪,自己以前也不是这么撩头发的,而且也不曾有意学她,怎么突然就与她相仿呢?真的,以前绝不是的,否则唐莉会指出来。唐莉最喜欢模仿别人的特殊姿势逗大家乐。
    “咦……我发现你们两人的相貌有点……像。真的,好奇怪吔。”周小菁的话回想在耳边。
    怎么可能呢?自己的相貌与楚婧的相去何止万里,以前又不是没照过镜?
    他在橱窗前仔细研究自己的相貌。奇怪,好像有点改变……不过,也许是错觉。而且,橱窗并非镜子,映像有些模糊。
    他凑拢去,凝望自己的双眼。他发觉自己目光里好像有点独特的东西,既陌生又熟悉。望着望着,陡然发现橱窗里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楚婧的脸。
    楚婧在玻璃后面凝望他?
    他大吃一惊,往后一退,橱窗里的脸也陡然往后一退。
    是他自己的脸。
    他忽然记起,刚才通过橱窗在自己目光里望见的东西,就是楚婧眼里独有的……忧郁……
    他突然变得跟楚婧相似?
    荒唐。
    幻觉?
    他扛着小椅子继续在街上走。     
    丁目在象山中学转来转去,想碰见老黄。未果。
    他问了几个人。原来,老黄请假没来上课。
    他问清老黄的住址。
    象山中学教师宿舍楼二单元四楼二号。
    他按响门铃。
    好久没人应。
    他感觉,有人在家。
    应该就是老黄。
    但老黄就是不开门。
    “老黄——楚婧让我向你问好——她已经出院了——轻微脑震荡——”丁目喊。
    然后,转身离去。
    他走过楼前空地。
    他感觉,有人在楼上鬼鬼祟祟瞧他。
    他也不抬头,故意举了举小椅子,像是示威。     
    突然,手机铃响。
    “喂?”
    “喂,”手机里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我们是警察……”
    丁目暼见旁边有一个垃圾箱,随手将手机扔入垃圾箱。
    两只躲在垃圾箱里的老鼠围住突如其来的手机,面面相觑。
    丁目放下小椅子,坐在大街上。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宛如观望人世沧桑。     
    那时候,他们坐在乱坟间。
    荒坟累累。
    凉风悠悠吹来,恍如人世沧桑。
    她说:“我出生在一个淹满水的洞穴,五岁时才从里面出来。你相信吗?”
    “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人生的美丽就在于相信一些不可以相信的事。”
    “这也是人生的悲哀。”
    “是的。”
    “……好了,我继续说……我父亲是南溟派传人,可以在水底持续呆一年有余。我母亲是伊贺的忍者。一九七六年,我父亲为完成先师遗愿,从连云港下海,在海底跋涉上万里,一直走到日本,去伊贺调查一个有关本门的秘密。结果遇上我母亲,两人相恋。最后,两人通过海底携手走回中国。”
    “唉,走多累呵。为什么不坐飞机或轮船呢?”
    “你不知道当时出国签证多难呵。再说,在海底走多有意思。”
    “说得也对。如果可能,我也想在海底走走。”
    “我父母在海底捡了一枚真正的恐龙蛋,回来后孵化,原来是一只蛇颈龙。”
    “哦,它现在还在吗?”
    “当然在啦。”
    “有好几层楼高了吧?”
    “没有。我父亲给它吃了药,它永远也长不高了,现在也就两米多一点。”
    “接着吹。”
    “因为我母亲是黑户口,我父亲就找了一个废置的大防空洞,已经淹满水,在里面筑了两间石室,跟我母亲一起住。后来,我出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当年在海底走的时候,因为不适应,患了肺炎。我五岁时她就死了。我父亲就带着我搬到地面住。不过有时我偷偷溜回去,找小恐龙玩。现在也如此,隔三岔五去一趟。”
    “哇,真好玩。什么时候我也去玩一趟。”
    “你——不——行。你是凡人,在水里憋不久的……嗯,我吹完了,轮到你吹。OK?”
    丁目思索一会,说:“你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嗯。”
    “我以前住在一座长有八条腿的古城里。古城总是爬来爬去,偶尔也短暂停留。居民们从不知道它明天会爬到何处。有些人走出城就再也回不来,因为古城爬不见了,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永远也回不了家。
    “古城里面有很多大杂院,我就住在其间一个大杂院里。在我十一岁时,邻屋搬来父女俩。父亲是一只大乌龟,四条短腿在地上爬,背着一个厚大的壳,两眼如豆,总是鬼鬼祟祟。女儿则是人,大约十九岁,貌美如花。他们搬来的时候,我正放学回家,在院门口遇上他们。女儿套着黄色黑圆点连衣裙,站在大乌龟上,望见我嫣然一笑,我心里像绽满无数朵白花。大乌龟在地上默默爬。后来,我一直琢磨,为什么大乌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有一天,我走过他们家窗前,忽然有人喊,小孩,过来。我一看,原来是乌龟女儿。她说,帮我一个忙,替我去商店买一颗扣子。我拿过她给我的扣子样品,一溜烟跑去商店。兴奋至极。后来,我总是替她买东西。她好像很喜欢要我替她买东西,我也很喜欢替她买东西。我记得,她总是套着黄色黑圆点连衣裙。
    “一天,我又替她买东西,还记得是一把小梳子。我拿着小梳子走进她家。家里只她一人。过来,我试试梳子,她说。竟然一把将我拉到她怀里,给我梳起头来。我心里怦怦直跳。当时,她套的还是黄色黑圆点连衣裙,上面散发着淡淡的樟脑香味,闻起来令人迷惘,像午后门槛上的阳光。我感觉她的胸部柔软温暖。这时她突然笑着喊,起来了,起来了。我一看,自己竟然起了生理反应。当时是夏天,我穿的是宽松的短裤。我满脸通红,挣脱她跑了。回家躺在床上,羞愧不已。
    “以后几天,我走过她窗前,她喊我,我假装没听见,匆匆而去。一天,我在胡同里走,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个雪糕,回头一看,是乌龟女儿。她笑嘻嘻说,对不起啦,请你吃雪糕。看在雪糕的份上,我原谅了她。以后,我又像从前,总是替她买东西。我发现,其实她是故意要我替她买东西,以此为乐。好多东西她并不需要,买来后搁一旁,从来不使,有的因此而生霉。
    “她喜欢读一些命相方面的书,经常和我讨论左邻右舍每个人的命运,还时不时给我也算上一命。她说,你的一生将以悲剧结尾。你的一生将只有短暂的童年幸福,然后是漫漫长夜,颠沛流离,永远没有自己的方向。最后成为一个杀人嫌犯,孤独一人躲在暗处寂寂而终。你的命运不可改变。
    “我倍感失落。她在一旁瞅着我,有点伤感,又有点幸灾乐祸。后来,她又皱紧双眉,说,有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命相上又说,在未来某一点,你会遇上你的真爱,然后与她永远在一起,相偕以终。这分明是矛盾的。既然是孤独一人,怎么又会有爱人陪伴左右?我反复算过几次,都是如此。难道说你的命运是可以逆转的?她陷入沉思。
    “我问她,给自己算过没有。当然,她说。我问她如何。她说,美妙绝伦。然后一笑。我感觉,她这一笑,既苦涩,又玩世不恭。
    “她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孩,一会儿郁郁寡欢,一会儿疯狂大笑。好几次,我瞧见她坐在暗处默默流泪。她的大乌龟父亲喜欢给她买衣服,一买一大堆。她则喜欢剪烂这些衣服,有时还要我帮忙剪,剪成一绺一绺,像拖把。她说,剪衣服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啦。但我说,这游戏,一点也不有趣。
    “有一天,她说和我做一个有趣的游戏。我问她,她只是眨眨眼,笑而不答。
    “她要我躲在她卧室的大衣柜里。说,呆着别动,等会看一场好戏。
    “那时候,她照旧套着黄色黑圆点连衣裙,坐在梳妆台前,忧伤地玩着玻璃球,哼着一首儿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正当我等得不耐烦之际,卧室的门咯吱一声,缓缓推开。我从大衣柜缝里望出去,只见一只大乌龟,也就是她父亲,像一只幽灵龟,缓缓爬入屋内。她依旧玩着玻璃球,没去理会。大乌龟一边爬,一边鬼鬼祟祟瞄来瞄去。这时,大乌龟爬到她背后,伸长脖子,脑袋绕到她面前,阴恻恻笑着,忽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她站起身来,凄然一笑,然后走到床边,缓缓脱自己的连衣裙,黄色黑圆点连衣裙。她望着大衣柜,眨眨眼,露出邪恶的笑容。大乌龟昂起脑袋,贪婪地盯着她。我在大衣柜里大气也不敢出,双腿微微颤栗。她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大乌龟缓缓爬上她,巨大的龟壳遮住我的视线。
    “后来我是怎么溜出来回家的,已不记得。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浮现出大乌龟趴在她上面,巨大的乌龟壳晃来晃去的场景。我全身颤栗,忽冷忽热。一会儿汗流浃背,一会儿冰凉透骨;一会儿掀去被窝,一会儿蒙上被窝。后来,我发起高烧,昏昏沉沉,睡梦里,时而大哭,时而谵语,时而呕吐,时而吐白沫。朦朦胧胧里给抬到医院,朦朦胧胧里又给抬回家。
    “忽然,我清醒过来。一望墙上的日历,原来我持续高烧,昏迷达四天。从天色看,正是午后时分,四处静寂。蝉鸣时断时续,天地好像随其一胀一缩。母亲在睡午觉。我茫然下床,走出门。在门口的工具箱里,拿起一把铁锤。为什么要拿铁锤?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什么推着我,牵引我的一举一动。门外,阳光明亮。这是一个透明的世界。我拿着铁锤,漂漂浮浮走到大乌龟家。屋里阴暗寂静,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咯吱一声,我推开她卧室的房门,她正躺在床上睡觉,依旧套着黄色黑圆点连衣裙。我走过去,望着她的脑袋,举起铁锤。
    “她忽然转过身,望着我。原来,她没睡着。她微微一怔,随即恢复正常神态,微微一笑,说,你要杀我,是吗?目光里满是戏谑。
    “我直勾勾望着她,一言不发,突然扔下铁锤,转身离去。她在背后狂笑不已。我跑出她家门,跑出大院,在大街上狂跑。一边跑,一边流泪。先是无声啜泣,后来呜呜咽咽,继而放声大哭。路人纷纷回头。
    “我跑到城门。这座八条腿的古城正在歇息。我跑出城门,眼前是荒野茫茫。我独自一人在荒野里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天已黄昏,我想回家。发现古城已经爬不见了,踪影全无。我一边喊,一边疯狂地在荒野上跑。我隐隐觉得,自己永远也找不到这座爬来爬去的古城了。我的家,我的童年,随这古城一去无踪。我的余生就是要不停寻找这座古城,但永远也不会找到,永远也不会。宿命如此。
    “后来,我流落至现在这座城市,在这里上班。只是短暂停留。有一天我会离去,继续寻找我的八条腿的古城。”
    丁目说完,叹息一声,望着远处。楚婧泪流满面。
    丁目在街边木然呆坐,直至黄昏。
    他扛着小椅子,坐上公汽,前往楚婧的住宅区。
    老黄一定会来。
    他要逮住他。     
    星期天上午,老黄为什么要在楚婧住宅区入口处徘徊?
    为什么从前只买红玫瑰的他,昨天突然要买一朵白玫瑰?
    楚婧尸体的头发上,粘着一点烟灰。楚婧不吸烟的。而老黄是大烟鬼。
    老黄与楚婧真的只是泛泛之交吗?
    楚婧死时,门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而她又住在六楼,封闭式阳台,别人不太可能从外面爬入。
    她死的时候,屋内比较整洁,看不出有搏斗过的迹象。
    为什么她死时脸上会有诡秘的微笑?    
    丁目感觉,老黄今天晚上一定会去楚婧家,察看她究竟是死还是没死。    
    丁目扛着小椅子在楚婧住宅区的甬道上走。     
    那一次,他们坐在花圃的石桌旁,吃鸡蛋。
    楚婧笑嘻嘻说,丁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播音。
    丁目拿腔捏调道,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你们洗好了耳朵眼没有?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好,请拿起电话,拨514514514。
    楚婧掏出手机,假装拨号。
    嘟嘟嘟嘟嘟,丁目嘴里模拟着电话铃,然后假装拿起电话,喂?
    喂,楚婧故意娇滴滴说,丁先生,是你吗?
    是我。
    吔,终于拨通了,我拨了好久吔,再过两星期就是我的生日,我想点播一个童话,提前庆祝生日。
    好的,这位小姐。请问贵姓?
    我姓楚,楚楚可怜的楚。
    好的,楚小姐,我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下面我就送你一个童话《流浪的国王》。
    谢谢你啦,我也把这个童话献给你。
    谢谢,拜拜。
    拜拜。
    童话《流浪的国王》:从前,或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老夫妇。他们家有一只老母鸡。老母鸡二十年没生过蛋。一天,老母鸡突然在竹篮里生了一个蛋。老太婆高兴地捡起这个蛋,拿给老爹爹看,结果一不小心,落在地上,破了。老太婆哭了。老爹爹走过来问她为什么哭。老太婆说,二十年没生过蛋的老母鸡生了一个蛋,我却不小心摔破了,所以我哭了。于是老爹爹听完后也哭了。他走到院子里,有一只小花猫问他为什么哭。老爹爹说,二十年没生过蛋的老母鸡生了一个蛋,结果被老太婆一不小心摔破了,老太婆哭了,我也哭了。这时小花猫听完后也哭了。小花猫走出去,一只狐狸问它为什么哭。小花猫说,二十年没生过蛋的老母鸡生了一个蛋,结果被老太婆一不小心摔破了,老太婆哭了,老爹爹哭了,我也哭了。这时狐狸听完后也哭了。一只大灰狼走过来,问狐狸为什么哭。狐狸说,二十年没生过蛋的老母鸡生了一个蛋,结果被老太婆一不小心摔破了,老太婆哭了,老爹爹哭了,小花猫哭了,我也哭了。这时大灰狼听完后也哭了。后来,一头大象听大灰狼说完后,也跟着哭了。一头野猪听大象说完后,也跟着哭了……再后来,一个猎人听一只老虎说完后,于是也跟着哭。猎人的妻子听完后也跟着哭,一个裁缝匠听猎人的妻子说完后也哭……故事依次传到一个大臣的耳朵里,于是大臣也哭了。他走进富丽堂皇的王宫,国王问他为什么哭。大臣说,二十年没生过蛋的老母鸡生了一个蛋,老太婆一不小心摔破了,老太婆哭了,老爹爹哭了,小花猫哭了,狐狸哭了,大灰狼哭了,大象哭了,野猪哭了……猎人哭了,猎人的妻子哭了,裁缝匠哭了……最后,我也哭了。于是国王听完后也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放火烧光自己富丽堂皇的王宫,从此流浪四方,后来饿死在臭水沟里。   
    那时候,丁目讲完这个故事,突然发现,楚婧也哭了。    
    夜色苍茫,丁目坐在楚婧楼底花坛边沿,等着老黄。
    小椅子在花坛里慢慢挪步,它好就没活动筋骨了。
    突然,一棵松树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眼睛贼亮。
    原来是那只逃亡的果子狸。
    “还没给逮着?你可真厉害。有没有将非典传给别人?”
    果子狸怔怔望着他。
    丁目招招手,说:“过来。”
    果子狸迟疑着一瘸一瘸走来,原来它一只腿已经受伤。
    丁目捏起那只腿,说:“小问题。”
    果子狸蹲在他旁边,丁目缓缓抚摸它的小脑袋。
    今夜星光灿烂。
    八点四十分时,一个瘦弱的身影鬼鬼祟祟走过来。借着星光,依稀可看出,银灰色的西服,溜光的头发。
    这家伙边走边吸一两口烟。
    ——六十岁的梁朝伟。
    老黄。
    老黄没有看见暗处的丁目。他左右瞄了瞄,然后仰起头,向楼房上端看,一边看,一边后退。
    他想看楚婧的房间有没有灯光。
    “梁兄,晚安。”
    忽然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魂飞魄散。转过身来。
    丁目已经站起,面露微笑,说:“哦,不对。应该是——黄老,晚安。”    
    老黄吃惊地望着他,脸上恐怖之极。脸肉抽搐,眼睛眨巴不停,嘴巴歪咧。烟头突然从指间滑落。
    “你……你你……楚……婧……你你……没死?”
    这回轮到丁目大吃一惊。
    “我……是楚婧?”
    老黄一步一步往后退,丁目一步一步逼近。
    简直像演戏。
    老黄上下打量好久,松了一口气,说:“你不是楚婧。”
    丁目站住。老黄也站住。
    “但你真的好像楚婧,除了身材悬殊……当然,你是男的。”
    丁目一言不发。
    老黄继续絮絮叨叨,他显然惊魂未定。
    “你是谁?”
    “丁目。”
    老黄又是一惊,仔细打量丁目,“是……有点像……奇怪,你的相貌怎么有些变了……我见过你几次……”
    “哦?”
    老黄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偷偷跟踪过楚婧,看见她和你在一起……你先前可能只见过我一次,在这小区的门口,面对面……”
    “不错。”
    “……楚婧……怎么呢?”
    “你说呢?”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的。”
    “嘿嘿,不是你杀的楚婧吗?”
    老黄瞪大眼睛,张口结舌。良久,说:“怎么可能?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丁目与老黄坐在花坛的边沿。
    一只萤火虫一明一灭在他们头顶游移,宛如鬼火。
    老黄说:“星期天上午,我想去楚婧家。但我不敢上去,于是我就坐在这里,犹豫不决。这时,我看见你背着一个大包,居然还穿着西装,从甬道的一段过来,走进楼梯口。我想,你可能去楚婧那里。但我却发现,你敲一楼一户人家的门,好像在说些什么,人家开门让你进去。过了好久,我看见你出来,敲另一家的门,不过别人没让你进。于是你敲下一家的门。如此这般,你一直走到三楼,进了一家的门。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这时,我鼓起勇气,从这里起来,也上了楼。经过三楼时,我还听见你对一位主妇吹嘘什么化妆品。我快步走上六楼,敲门,没动静。我想,楚婧应该在家。防盗门是虚掩的。最奇怪的是,里面的木门也是虚掩的。后来,我推门进去,家里像是没人。我走进楚婧的卧室,发现楚婧已经死了……你怎么会认为是我杀的楚婧呢?”
    丁目说:“原因蛮多……有一点是,楚婧的头发上沾着烟灰。她从不吸烟。而你,是大烟鬼。”
    老黄阴恻恻一笑,说:“难道你能证明,她头发上的烟灰就是我的?”
    丁目说:“像你这样的大烟鬼,一般只会吸固定牌子的烟。我想,警察会化验的。当然,这也只能定你为嫌疑,不能定你罪名成立……”
    老黄苦笑一声,说:“不错,顶多是嫌疑……但我承认,那烟灰是我不小心落在上面的。当时,我望见楚婧的尸体,目瞪口呆。我大着胆子走近,发现她是后脑受致命打击而死。凶器好像是一截石膏手臂。奇怪的是,我发现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铁锤。这铁锤是谁放的呢?凶手为什么不用铁锤……”
    老黄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要去楚婧那里?”
    老黄犹豫良久,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告诉你也没关系……二十多年前,我在虎泉中学教书。当时正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百废待兴。我踌躇满志,想为国家,为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白天黑夜都在忙。忙工作,忙学习。家里给我介绍对象,我总是因无暇相见而拒绝。
    “有一天,我经过音乐教室,听见里面响起悦耳的钢琴声。我通过窗户望去。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个年轻女人正优雅地弹着钢琴,显得寂寞之至。我当场给镇住,为她的优雅,以及寂寞。
    “她是本校一位语文老师的妻子,教音乐。先前也总是见面,但印象不佳,总觉得她妖里妖气,像旧社会的姨太太。但这一次,印象完全改观。
    “以后我总是故意经过音乐教室,看她独自弹琴,以及给学生上课。她的嗓音像夜莺,唱起歌来委婉动听。”
    这时,老黄的眼里闪出光彩,沉吟不语。好像是在回想她的歌声。
    良久,他接着叙述,“有一天,学校老师开会,她坐在我旁边。忽然,她低声对我说,你是不是经常在教室外偷看我?我腾地满脸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她浅浅一笑,忽然偷偷伸过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一点。我全身一震,如遭雷击,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后来,她就总是接近我,现在想起来,是勾引我。有一天她要我去她家,她丈夫去外地开会还没回,我们就好上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后来我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堕落了,再也不是社会主义纯洁青年。内心痛苦至极。有好些天避免和她见面。但后来还是忍不住,又跟她私会。
    “有一次我因工作去她家找她丈夫谈些事,她丈夫硬留我在她家吃饭。那时候,她丈夫正在厨房做菜,她竟然拉着我,就在她屋里做。简直疯狂。我拗不过她。这是我一生最惊险的时段。她似乎特别喜欢这类场景,总是兴奋至极。
    “我问她,你爱我吗?她总是淡淡说,不爱。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因为消遣,她说。
    “我蛮失望,但又想,也许她是因为骄傲。她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有一回,她又说,她和我在一起,就是想要一个孩子,因为她丈夫不能生育。
    “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如此。一天,校长找她。原来,校长家有一个小孙女,校长想要她教他孙女弹钢琴。为方便,校长将学校的钢琴搬去自己家,她天天去校长家。我和她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稀,后来几乎就没机会在一起。
    “有一回,我望着她去校长家。但我惊讶地发现,校长的孙女在外面和别的小朋友跳橡皮筋。我问她,她说,爷爷说我学钢琴累了,要我休息几天。
    “我觉得这里面有名堂。正好我有一架军用望远镜,我叔叔留给我的。有一天,我看着她又去了校长家,而校长的孙女又在外面玩。就拿了望远镜,爬上一棵大树,那里是观察校长家的最佳位置。
    “校长的卧室虽有窗帘遮掩,但上面有蛮大的空档,在高处还是可以望见里面。我看见,校长和她正在做苟且之事。校长体态臃赘,像一只大蛤蟆。我觉得眼前恶心至极。他们完事后,她竟然不马上穿衣服,而是光着身体走到钢琴前,优雅地弹起琴来,脸上还是那么落寞。
    “我愤怒至极,恶狠狠咒骂着她,下树的时候不小心跌落,摔断一只胳膊。躺在医院的时候,学校里的同事一一来看我。她也来了,我没理她。后来,她一个人又来偷偷看我,我还是不理。她问我,我说,我看见你和校长……她瞪着我,忽然恍然大悟,冷笑道,怪不得你那天从树上摔下来时身边还有望远镜,想不到你还是做特务的好材料。我反唇相讥,说,想不到你还是做贱妇的好材料。她走过来,扇了我一耳光,转身走了。我恼羞成怒,如果不是不能站起来,当时就追上去,揍她一顿。女人有时就是欠揍……”
    老黄咬牙切齿,脸上扭曲,显得仇恨之极。
    丁目冷冷地说:“所以你就砸死了楚婧?”
    老黄一惊,说:“这哪是哪呵……”他点起一只烟,继续道,“以后,我莫名其妙被调去象山中学。我和她再也没联系。再后来,我听说她一家调去上海。”
    丁目讥讽道:“不错,一个好故事。不过,这跟你杀楚婧有什么关联吗?”
    老黄愤怒道:“我说过我没杀楚婧,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
    丁目说:“两亿遍。”
    老黄瞪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要求你信我……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思男女之事。我对女人只有厌恶和仇恨。几个月前,我走过楚婧的花店。当时,她正在门口摆花。她一抬头,我大吃一惊,她的面容简直和那个弹钢琴的贱妇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她望着我,笑着说,我是不是和你以前认得的某个人长得蛮像,而你一直在仇恨她?
    “我更加呆了。她突然从桶里抽出一朵红玫瑰,说,送给你,愿你宽恕那个人。说完,她进了屋。我茫然拿着花在街上走,疑惑不已。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内心,难道她有超凡的直觉?还是她已经知道我的过去?
    “我忽然想起贱妇从前说的话——我和你在一起,就是想要一个孩子。难道……她就是她的孩子,说不定还是……我的孩子?”
    老黄叹了一口气,又点起一只香烟。
    冷风袭来,他们缩紧身体。
    果子狸爬在小椅子上,它们一动不动,悄然谛听他们谈话。
    夜未央。
    老黄忽然醒悟自己忘记敬烟,拿出一支烟递给丁目,“抽烟吗?”
    丁目摆手拒绝。
    老黄摇摇头,将烟放回烟盒。
    他继续述说:“……后来,我就隔几天来买一朵红玫瑰,借此窥伺她,查探一些情况,以证实我的猜测。她是孤儿,父母双亡。最令我遗憾的是,她从小就生活在本市,不是从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来的。她对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对待普通顾客。我有些心灰意冷。不过,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我还是喜欢去她店里,买一朵红玫瑰。
    “有一天,她对我说,你是否觉得你对那个人的仇恨一天天在减少呢?因为实际上,你在潜意识里是在给她买玫瑰,每买一次玫瑰你的内心也就恢复一份温暖。
    “从没有人给我这么说过话,我当场呆住。想着她说的,也是。我的确没有像先前那么恨那女人了,对于其他的女人也不再那么厌恶。实际上,今天跟你谈话之前,我已好长一段时间没仇恨过那女人。只是刚才又勾起往事,仇恨重又返回心里。”
    老黄哀叹一声,继续道:“她的直觉真的是超凡脱俗,一下就能窥破你的内心。有时我想,如果她真是我女儿就好了。有一次,我的一位老朋友来看我,我们一起逛街。走到楚婧店前,我打了个招呼。我的那位老朋友看见楚婧觉得蛮面熟,当我说起她姓楚时,他忽然记起,说,以前楚婧就住在他家附近。他父亲未婚前经常神秘失踪,好几天,好几月,或者数年不见踪影。有一天她父亲领回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说他已经结婚,老婆病故,这是他女儿。她当然就是楚婧。有些人不太相信这是他女儿,不过也不好说什么。
    “当时我听老朋友这一说,心里又泛起希望。没准楚婧还真的不是这楚姓男人的女儿,而是他捡的。比如,在上海捡的。实际上她还是我女儿。
    “不过老朋友后面的一番话让我如堕冰窟。他说,楚婧在十三岁那年,将他父亲连砍七刀,将其活活砍死。据说,他父亲对她屡次性侵犯,她忍无可忍。我好像也记起来,当时是好像有这么一个大案,好像是当年她未到法定年龄,加上有两位喜欢偷听隐私的邻居佐证确有性侵犯之事,因此她被无罪释放。后来她搬离该处。原来,是跨江跑到我们这个区来居住。
    “我觉得她可怜至极,加上我对她是我女儿这一点仍抱希望,总想帮助她。她好像也知道我的想法。有一天,她微笑着对我说,你不要枉费心力,我不是你女儿,真的。她一下就看破我的心思。望着她坦白的双眸,我信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时常去她花店,借买花之机看她。每次看见她,我心里就欢欢喜喜。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发现她有时鬼鬼祟祟的,好奇心迫使我跟踪她两三回,结果发现她是和你约会。而且,你们两人约起会来神神秘秘的,不知捣什么鬼。看着你们在一起,说实话,我竟然有点酸溜溜的。”
    老黄干笑几声,咳起嗽来,往地上吐了两口浓痰。
    他又吸起一支烟。
    “有一次我在街上和她不期而遇。我问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吧。她嫣然一笑,说,是呵。我问,你男朋友对你好不好?她笑着说,黄老师,你吃醋吧。我大吃一惊,心思居然给她看破?我尴尬地一笑,说,怎么可能,我五六十岁的老头,还吃你们小孩的醋?她笑笑,没说话。两手前后摆着,显得很高兴。过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从没见过像他一样跟我如此相似的人,我们有相同的心灵结构,我们就像是同一个人。
    “是吗,当时我表示疑问。她在我前面转了一圈,顽皮地笑着,说,当然是啦。我看着她蹦蹦跳跳的,心里不由也高兴起来。我真心为她祝福,为你们祝福。
    “但是,她忽然黯然神伤,喃喃说,我只喜欢他,他也只喜欢我,可是,我们却无法像正常人相爱,每当我们试着贴近对方,隐藏在内心的冰雪就会熄灭火焰,我们就像分别站在两座悬崖上,只能望着对方,却不能在一起。
    “她说,你们两人都是拒绝长大的小孩,因为你们都有着美丽奇幻的童年,幸福欢乐。但最后这童年都毁于一场噩梦,而这噩梦总是跟随左右,表面上你们是这世界的一员,好像还适应不错,其实你们内心时时拒绝这世界,时时想逃离它,你们总想回到童年,回到从前的幸福里,永远呆在里面。你们喜欢像小孩似的做游戏,在游戏里你们重温儿时的欢乐,借此温暖内心。
    “那天,她说了好多,可以说有点喋喋不休。她第一次和我谈心,大概她认为我是她适合的谈心对象。我高兴至极。她越说越凄然,她说,她不愿意你们无休止地守望,她要跟你在一起,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然后,她陡地止住话语,沉默不言。我们走了一会,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前天读了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总在心头萦回。我问她,她说,这是普诺提诺斯写的,‘谙尽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亲那里’。她在伸出食指在空中写着那个‘谙’字,是‘熟谙’的‘谙’。
    “我心里一惊,马上想起她杀死她父亲的事。她黯然说,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过去了吧。我默默点头。她说,我欠我父亲的,总是要还的。我激动地说,你不欠你父亲的,他罪有应得。楚婧凄然笑道,我不这么想,这噩梦一直跟随我,我已经厌倦了,是该了结的时候了。而丁目的噩梦,也该了结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真正正在一起。
    “我问她怎么了结,她笑而不答。只说,好奇特,我与丁目以前虽然天各一方,但各自生活轨迹里的一部分竟然可以契合,而这也是我与他能了结各自噩梦的关键。
    “我问她什么时候了结,她说,我的生日。然后又陡地止住话头,我们再次默默无语。隔了好久,她突然拉住我的袖子,说,黄老师,快祝我生日快乐。我说还没有呢?她说,提前祝福,不然以后你就没机会啦。她嫣然一笑。我心里一沉,我问她怎么没机会,她顽皮地说,我要与他结婚了,我们决定去另一个地方,快快乐乐生活,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她又是一笑。我望着她幸福的笑脸,不由也高兴起来,真诚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老黄又咳嗽起来,他吐了一口浓痰,将手里的烟蒂猛吸两口,远远扔出去,又点燃了一支。
    良久,丁目问:“你真的没杀她?”
    老黄咳嗽道:“真的没有。那两天,我只是隐隐觉得她会出问题。但又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我想去帮她,但又顾忌,担心自己自讨没趣。上星期六晚上,我在这小区门口转悠好久,没敢上去。星期天好不容易上去,结果发现她的尸体。当时我战战兢兢,大着胆子走上前察看,一不小心,烟头从嘴里掉落,正落在她头发上,我连忙捡起。烟灰大概就是这么沾在她头发上的。
    “后来我慌张出去,正看见你上五楼,我躲在一边,看见你敲了501的房门,人家没让你进,你又敲了502,人家还是没让你进,我都要吓疯了,担心你会走上来看见我,到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后来,你终于进了503。我趁这机会,赶忙溜走。出了小区,坐在入口斜对面的咖啡厅里,望着入口。我想你会报警。后来,过了好久,我远远望见你走出来,径直上公汽走了。警察一直没来。我就决定亲自报警。大概一点左右吧,我在公用电话亭里拨了110。
    “后来的两天我魂不守舍,眼里总浮现楚婧的尸体。她是谁杀的?为什么要杀她?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是我的幻觉,又或者是楚婧跟我玩装死的游戏,反正她就是没死。
    “星期一我去楚婧店里,那时我还想着她的死,准备买一朵白玫瑰,以此纪念她。我看见店里好像没什么异常状况,就问楚婧的朋友,一个姓周的女孩,我问,楚婧怎么没来上班?她竟然说,楚婧受了一点小伤,脑震荡,住院。我吃一惊,难道楚婧没死,已经给救活?不过也许是这姓周的女孩说谎。我忐忑不安,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不敢。我担心警察找我麻烦。今天,你去我家,在家门口喊,楚婧没死。我更疑惑了,终于决定今晚来瞧瞧,没想到踩你圈套。”
    丁目摇摇头,说:“我以为是你杀死楚婧。凶手对自己做过的事总有点不确定,你一定也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将楚婧完全杀死,刚好警方封锁消息,周小菁又不说实话,我就故意去你家,故意喊楚婧没死。我想你即便觉得是圈套,也会冒着风险来察看虚实的,否则总是睡不安寝。然后我趁此逮住,亲自结果你的……狗命,给楚婧报仇。”
    老黄苦笑道:“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凶手吗?”
    丁目想了一会,说:“不能肯定,但还是怀疑。再说,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是呵,又会是谁呢?”老黄沉吟。
    丁目望着他,突然说:“不是你又是谁?不要再演戏,老黄。你说,星期天你一直躲在一旁,没让我瞧见。你说自己后来躲在咖啡馆里,目送我离去。但是,我分明记得,我出去时,在小区门口曾经遇见你,你正在附近徘徊。而且你自己先前也承认,我们曾经在小区大门口面对面遇见过一次。总不会是很久很久以前吧。要知道,星期天可是我第一次去楚婧家,以前从没去过。”
    老黄惊恐地望着丁目,如见鬼魅,良久,说:“你记错了……星期天,你绝对不是第一次去。顶多是第二次。不错,我们确实在小区门口面对面遇见过一次。但那是星期六,不是星期天。”
    丁目漫游在茫茫黑夜里。
    后面,果子狸背着小椅子,摇摇晃晃跟随。
    老黄是在说谎吗?
    还是他记忆有误?
    丁目分明记得,那个星期天之前,自己从没去过楚婧那里。
    那个星期天,他真的是第一次去。
    与老黄告别时,丁目说:“我现在头脑有些乱,还不能确证你就是凶手。先放你一马,谅你也跑不脱。”
    老黄苦笑。
    他们在小区门口分手。门柱上亮着一个白色的圆灯,像一颗硕大的鲸鱼眼睛。
    老黄忽然低呼一声,吃惊地望着丁目,说:“你的相貌又变了,越来越像楚婧。奇怪,才多大一会工夫。之前,你的相貌已有些改变,但我还能辨认出是你。现在我一点也辨不出你原有的模样了。”
    丁目摸着自己的脸,嘿然无语。
    老黄叹口气,喃喃道:“是思念……没错,是思念……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因为强烈思念一个人,思念者就会在无意识里模仿那个人,思想,行为,乃至在相貌上逐渐趋同……不可思议的生命奥秘……现在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程度……唉……”老黄怏怏离去。     
    丁目忐忑不安地走到一驾在路边停靠的面包车跟前,借着后视镜观看自己的脸。
    瞠目结舌。
    镜里出现的完全就是——楚婧。     
    霎时间,丁目头痛欲裂。无数陌生的记忆如放电影般闪现在脑海。
    这不是他的记忆,这是楚婧的记忆。
    楚婧的记忆在他大脑里诞生。
    ……套着和服的母亲的微笑……摇篮边的纸鹤……脖子扭来扭去的蛇颈龙(原来是真的,不是她在吹)……母亲教楚婧折纸青蛙……楚婧在幽暗的洞穴里游泳,旁边是些发光的鱼……母亲咳出的血……母亲临死时流的泪……在母亲尸体旁痛哭的父亲……返回地面,依依不舍告别蛇颈龙……原来地上有这么多的人……深夜里思念母亲而流泪的父亲……父亲领她去公园玩……气球……冰激凌……她在写作文《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十三岁的她站在镜前,父亲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
    丁目漫无目的走着,脑海里闪现着楚婧的记忆。
    ……父亲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她从梦里醒来,发现父亲在床头望着她,喃喃自语:志子……志子……父亲缓缓流出混浊的泪珠……那是一个溽热的夏天,她在镜前研究正在发育的自己,父亲走过来,眼神癫狂……“不,爸爸,不——不——”……
    丁目双手捂住耳朵,撕心裂肺地高喊:“不——不——不要——”
    人世间的悲剧,何时才会停止?
    丁目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痛苦高呼,像一匹受伤的野兽。他抱着头,跪在地上,全身颤抖不已。伤心欲绝。
    泪流满面。
    今夜星光灿烂。
    人世间的悲剧,何时才会停止?
    永远不会。     
    果子狸与小椅子瑟缩地蹲在地上,望着他。
    望着她。
    今夜星光灿烂。     
    街角的路灯底下,站着两个路人,惊恐地望着丁目。
    “傻逼……”其中一个说。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北岛《一切》     
    丁目在漆黑的下水道里趔趄行走。
    果子狸背着小椅子撅着嘴在后远远跟随。
    楚婧的记忆引领丁目向前走。
    究竟往哪里去?
    几只老鼠在一旁惊讶地望着他们,鼠眼瞪得溜圆。各自扭过小脑袋,窃窃私语。   
    丁目又从下水道爬上来。
    眼前,是一家医院的后院。杂草丛生。
    萤火虫飞来飞去,有如飘渺的叹息,断断续续。    
    这是一座废置的大型防空洞。五六十年代,因为战备需要,全国各地修建了大批防空洞。后来纷纷荒废,一些遗留至今。
    丁目拾级而下。防空洞里积满水,丁目逐渐淹没在水里。     
    他后面,小椅子欣喜地从果子狸身上蹦下来,跌跌撞撞跑向防空洞的入口。
    果子狸摇摇头,追着向前跑,超过小椅子时得意地哼了一声。它抢先进了入口,也拾级而下。遇见水,它骤然停住。
    小椅子慌不择路,咚咚从石阶上滚下来,果子狸急忙咬住它。小椅子蹦蹦跳跳,急着要下水。果子狸只好松口。小椅子噗嗵跃入水里,欢快地游起来。果子狸羡慕之极。这时小椅子回过头,晃着椅背,鼓励果子狸。果子狸犹豫良久,一咬牙,跃入水里,像狗一样地四肢乱爬。小椅子过来,驮住它,噼噼叭叭向前游去。在陆地上笨拙的小椅子,在水里竟灵敏如鱼。
    丁目在前面潜泳。不知为何,他竟然能在水里憋气如此之久,他自己也暗暗惊叹。
    忽然,前面好像有几盏灯在移动,一闪一闪,红红绿绿。
    谁?
    那些灯逐渐移近,丁目大吃一惊。
    原来,这不是灯。而是会发光的鱼。
    这些水里的萤火虫……
    这些鱼看见丁目,一点也不害怕,在他身旁绕来绕去。
    小椅子背着果子狸迅速超过丁目。
    这千年椅子精……     
    突然,暗流涌动,丁目摇摇晃晃,差点失控。
    借着萤火鱼,丁目望见前面游来一个庞然大物。
    蛇颈龙。
    虽然它只有两三米高,但它已经是一只老龙。
    它望见丁目,欢天喜地,尾巴摇个不停,波浪起伏。丁目紧紧搂着它的长颈,防止自己随波逐流。它的皮肤满是皱褶。
    它以为,丁目是楚婧。     
    丁目骑在蛇颈龙身上,没多久,地势逐渐转高。原来,这座防空洞通往一座小山。他们已经进了山腹。
    水位渐低,最后他们走上陆地。此处居然有微弱的光线,宛如黄昏。
    丁目从蛇颈龙上滑下来。他看见果子狸躺在地上,肚子鼓得高高的,不知是死是活。小椅子哀伤地蹲在旁边。
    丁目蹲下来,轻轻一按果子狸的肚子,果子狸嘴里喷出水来。一按,又喷出水来。他俯身给果子狸人工呼吸。小椅子与蛇颈龙在一旁观看,似乎显得很紧张。
    果子狸突然咳嗽起来,两眼缓缓睁开,望见丁目,欣喜不已。
    小椅子与蛇颈龙在一旁欢欣雀跃。     
    丁目独自向前走去,光线越来越亮。
    眼前出现两间石室。石室里,光明通彻。
    他走进左边的石室。原来,天花板上吊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发光。另一间想来也有一颗。
    这是楚婧的父母以前在海底行走时拣的。
    他从窗户望出去,蛇颈龙、小椅子、果子狸在水边嬉戏。
    他脸上露出微笑,内心一片祥和。
    他躺在石室的床上歇息。
    沉沉睡去。    
    “妈……妈……妈……妈……”朦朦胧胧间,一个喊声传入丁目的耳朵,断断续续,模糊而飘渺。丁目悠悠醒来。
    这喊声好像自对面的墙壁上发出。
    对面墙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木塞。喊声好像从某个木塞里发出。    
    “有些话你很想喊,但又没地方喊,你会怎办?”有一次,楚婧问。
    “彻底忘记它们,以睡眠的方式。”他说。
    “知道‘国王长了山羊耳朵’的故事吗?”
    “嗯。”
    “那位瞧见国王长了山羊耳朵的理发匠,很想说出来,又不敢说,最后到野外,在地上挖了个坑,往里面喊出要喊的话,然后填上土。”
    “嗯。”
    “我觉得这很好玩。于是我就在墙上挖了个孔,将自己要说的话喊在里面,然后塞上木塞。”
    “是在你家里吗?”
    “可以……说是。不过不是现在这个家,那里不适合喊。是从前的家,现在我偶尔还去。”
    “在哪里?”
    “不告诉你。总之很偏,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既然与世隔绝,又何必那么麻烦,将话塞在墙壁里。随便喊就是。”
    “那多不好玩呵,你说,是不?”
    “不错。”
    丁目从石屋的床上起来,走到墙壁跟前。
    他拔去那个木塞,墙上出现一个小窟窿。“妈妈——妈妈——”悲痛而清亮的喊声迸了出来,他吓了一跳。
    原来这一团喊声先前被塞在窟窿里。该木塞因腐烂而有些松脱,喊声就从缝隙里丝丝漏出来。
    丁目拔去旁边的一个木塞。“妈妈——妈妈——妈妈——……”喊声源源而出,悲痛而清亮。
    丁目又拔去一个木塞。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又拔去一个。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楚婧悲凉的喊声回荡在石室。
    她一直在思念她母亲。     
    每一个窟窿下方的墙壁,写着日期。
    丁目数着日期,从她十一岁直至二十三岁,几天至一两月不等,有时相隔大半年。密密麻麻。
    他看见最近的几个日期比较接近。好像这一个多月以来她频频至此。
    他拔去一个木塞。
    “丁目——我喜欢你——”他全身一震,呆住了。
    又拔去一个。
    “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楚婧,你该怎么办?
    丁目依次拔去木塞。
    “丁目——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丁目——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丁目——丁目——你这个大笨蛋——”
    是的,我是个大笨蛋。我是一个大笨蛋。
    “丁目——我爱你——”
    丁目手里的木塞落在地上,久久呆立。
    他拔去最后一个木塞。
    这回不是喊声。
    楚婧沉静地说:“丁目,你好。我有一个直觉,在我死后你可能会来这里。因为童年的噩梦,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彼此喜欢,却始终无法像正常人相爱厮守。现在,是该我们结束彼此噩梦的时候了。那时,我们身体或许不能在一起,但我们的灵魂已经结合,永不分离。我欠我父亲一命,马上我就要还给他,从此摆脱良心的谴责。而你,曾经恶毒蹂躏你童年幸福的女人一直活在你心里,继续蹂躏你的内心。现在,是该你消除她的时候了……丁目,我爱你。我不说再见,因为我们永远在一起。”    
    楚婧的记忆又闪现在丁目头脑里。
    丁目望见,那时候,楚婧站在石壁前,一手拿着木塞,说着最后的话语,泪流满面,然而在微笑。是的,微笑。
    丁目手里的木塞滑落在地,咚咚咚,在地上弹来弹去,滚出门去。
    忽然,犹如一道闪电击中他内心,先前冰封的一部分记忆从裂缝里缓缓泛出。丁目全身颤动,泪水夺眶而出。
    苍天。     
    “你想我送你什么生日礼物?”那时候,丁目敲击着电脑键盘,发过讯息。
    “嗯……你刚才不是说过,你有维纳斯的一只断臂,我就想要这。”
    “好,就在星期六你生日这天,我们就来第九次的偶遇。我装作化妆品推销员,上门推销化妆品。看这一次我们能否一见锺情,呵呵。”
    “化妆品推销员还带一只维纳斯的手臂吗?”
    “当然可以。我可以用它来演示护手霜等等,呵呵。”
    “嗯……丁目,我不喜欢在我生日的这天跟你偶遇。我们把偶遇推迟一天。星期天。我想你在星期六堂堂正正以我最好朋友的身份,来祝我生日快乐。”
    “这么说我们星期六不偶遇?”
    “是的,不偶遇。”
    “呵呵,我还真不习惯呢。因为我们迄今为止的见面方式都是——‘偶遇’。”
    “不喜欢吗?”
    “喜欢。”     
    星期六下午时分,丁目挟着石膏断臂,抱着一个大生日蛋糕,上楼。楚婧在门口等着他。望见他,露出凄凉的微笑。
    “这是……”
    “维纳斯的一只断臂。”丁目笑嘻嘻说。
    “怎么来的?”
    丁目娓娓道出历史。
    楚婧嘻嘻笑着说,她也有一个与美人有关的宝贝——杨贵妃家的小椅子。贵妃亲自坐过。
    “它现在正睡觉。”楚婧说。
    “它一醒我就介绍你们认识。”她坚定地说,“这是我的传家之宝,我母亲传给我的。”
    停了一会,她诡秘地说:“知道吗?它还会走路……”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只沉睡的黑色小木椅前。
    “嘘——”楚婧竖起食指,“它是大懒虫。”
    丁目与楚婧在客厅里庆祝生日。
    楚婧硬要五音不全的丁目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楚婧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楚婧边听边笑,忽然流出眼泪。
    丁目说:“没想到,我的歌声如此感人……”
    楚婧又笑了。
    她突然说,你想吻我吗?
    “不想。”丁目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我女朋友。”
    “现在,我想做你一分钟的女朋友。吻我一下,可以吗?”
    丁目久久望着楚婧,想答应,可胸口突然剧痛。他说:“不,对不起。”
    楚婧哀婉地望着丁目说:“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是吗?有一天我会后悔的?
    楚婧说,我现在去换一换衣服。
    现在换啥衣服,不要让我起坏心思好不好?丁目道。
    我喜欢,女孩凄凉笑道。
    丁目摇摇头,嘀咕,女人……
    楚婧走进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丁目大吃一惊。
    她套的是一袭黄色黑圆点的老式连衣裙。
    他还以为,这连衣裙早已经绝迹。
    她笑道,还记得乌龟女儿吗?
    丁目全身颤动。
    她走到跟前,连衣裙上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
    丁目激动不已,嘴唇哆嗦。
    他感觉头脑混混沌沌,不知是醒是梦。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穿过时空隧道,回到从前。
    回到……童年戛然而止的地方。
    她梦似的话语飘过来,“跟我来……”
    丁目不由自主跟着她,走进卧室。
    她向床边走去。
    她要躺在床上,模拟乌龟女儿当年睡午觉的场景。
    床头柜上放着一把铁锤。
    这是给丁目准备的。
    她要丁目完成当年没完成的。
    ——杀死她,杀死这个女人——
    ……消除蹂躏他内心的噩梦……
    ……也消除她内心的噩梦……
    这是唯一的方法。
    丁目恍恍惚惚,他望着缓缓前行的她,她秀发飘逸的后脑。
    他想走上前,拿起铁锤。
    他为此已等候十六年零一个月。
    曾经在梦里一遍一遍实施。
    丁目颤动着,越来越无法自控。
    她的后脑一晃一晃。
    她继续走着,就要到床边。
    丁目已经迫不及待。
    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竟拿着那截石膏胳膊,什么时候拿的都不记得。
    他高高扬起那截石膏胳膊,奋力击去,狠狠砸在她的后脑。
    迸裂的石膏碎屑弹在他脸上生疼。
    她晃晃悠悠。
    他又是一击。
    狠命的一击,十六年的仇恨。
    她颓然倒地,脸上挂着微笑。
    殷红的血液自后脑汩汩渗出。
    丁目恍恍惚惚扔掉那截残缺的石膏胳膊,茫然转身离去。
    大脑依旧是混混沌沌。
    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能想。
    混混沌沌,混混沌沌。
    他掩上门,下楼。
    暮色苍茫。
    他失魂落魄走出小区。在小区门口,差点撞上老黄。
    老黄正在灯光下徘徊,望见丁目惊愕不已。
    丁目冷冷瞧了他一眼,向汽车站走去。
    他茫然坐在汽车上,路灯在脸上一亮一暗。
    他的脸在夜色里沉浮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丁目逐渐回过神。奇怪,我怎么坐在汽车上。
    他模糊记得,自己曾经去给楚婧送石膏胳膊。
    好像是在一个陌生的房屋里。房屋在哪里?
    又是一次“偶遇”吗?
    奇怪,那是什么时候,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今天我去了哪里?
    怎么也一点也记不得?
    他不愿再想。
    今天太累了,回去睡一个好觉。
    他看了看手机,今天星期六。
    哦,明天有一次“偶遇。”
    那时,他要伪装成一个化妆品推销员,去楚婧家。
    她家在哪里呢?回去看看记载。     
    那天晚上,丁目回到家里,躺在床上。
    明天要去楚婧家。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的——家,丁目努力提醒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的家。
    这是我第一次去她的——家。
    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停念叨这?
    难道自己明天不是第一次去她家吗?真是。    
    那天晚上,丁目夜不成眠,浮想联翩。
    他想着,第二天,他穿上西装,挎上背包,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化妆品推销员。
    世界上最英俊最潇洒的化妆品推销员。
    他将走到楚婧家门前,礼貌地敲开门。
    “小姐你好,我是丁氏化妆品有限公司的丁无目,如果愿意的话,请让我为您一一介绍我们公司的产品。”
    “请进。”
    她的眼睛眨了眨,像两只美丽的蝴蝶扇动翅膀。
    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
    突然,他们一见锺情,擦出爱的火花。
    一定会的,丁目相信。
    这一次,我们一定会“一见锺情”。
    从此,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
    他们会拥抱,接吻,做爱,结婚。他们会一起在傍晚的街上散步,谈心,在星空下飞跑。他们会一起在阳台上守候太阳从西边出来(只要你等待,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他们会在海边追逐,白浪翻卷,突然一头巨大的蓝鲸跃上海滩,“先生,小姐,想到我肚里去参观沉船吗?”。他们会一起去摘春天的第一朵花。他们会在墙上、镜子上、窗玻璃上写满对方的名字,名字后面都缀上——“坏蛋”。他们会一起埋葬他们家庭的第一个宠物,他会给它写墓志铭,她会给它做一个可爱的小花圈……他们……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丁目幻想联翩。而这一切,从明天起就会一一实现。
    明天不远,明天马上就要来临。
    明天,他会真真正正爱上她——以“一见锺情”的方式。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爱她。
    噩梦好像已奇特地消失。
    他将过上凡人的生活,享受凡人的幸福。
    他终将过上凡人的生活,享受凡人的幸福。     
    “我爱你。”     
    “……从此,王子与公主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白头偕老。”     
    丁目沉沉睡去,笑容绽放在脸上,像春天最美丽的花朵。
    【完】
    【四】
    书名:《千年等待》
    作者不知道是谁

    两台机器在一座狭窄的小桥上相遇了。
    “你好。”旅行机器说。
    “你好。”建筑机器说。
    “请你让开,我要过去。”
    “对不起,我不能让开。我必须一直往前走。”
    “你接到的命令是这样的?”
    “是的。因此请你让开。”
    旅行机器沉默了议会,“对不起,我接到的命令也是一直往前走,因此我不能为你让路。”
    “但我必须过去。”建筑机器不容置疑的说。
    “我也必须过去。”
    “这不能同时实现。”
    “是的。但我们必须服从命令。”
    “命令与事实不相符。”
    “这个命题不成立!”旅行机器庄严的说,“命令永远不会与事实相悖。你的逻辑线路有问题,我必须对你进行检查。”
    “你不能这么做。”
    “我能。”旅行机器肯定的说,“我是旅行机器,我的级别比你高,我有权这么做。”
    建筑机器“嗡嗡”响了一阵,敞开自己说:“好吧。”
    旅行机器检查完毕后,说:“你是一台建筑机器?”
    “是的,我的线路很简单。”
    “你的线路没有问题。”旅行机器说。
    建筑机器又“嗡嗡”响了一阵:“为什么不让我检查你呢?”
    “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我的线路有问题,那么我会得出与事实相悖的结果。因此你的线路正确,我的线路就正确。”
    “会不会我们的线路都出错了呢?”
    旅行机器沉默了一个星期,然后说:“我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只是一台旅行机器。”
    “那么我们把问题留给主人吧。”
    “好吧。”
    两台机器同时发出一声尖啸,然后等待。
    等待了一个世纪,旅行机器把它收集的两粒花的种子随机播种在桥上。
    有过了一个世纪,花朵开满了整个桥梁。
    “花开了。”建筑机器说。
    “是的。”旅行机器回答说。
    秋天到了,花朵凋零了。
    “花谢了。”建筑机器说。
    “是的。”旅行机器回答。
    然后它开始收集花种。
    半个世纪后,来了一台技术机器。
    “你们好。”技术机器说。
    “你好。”旅行机器和建树机器说。
    “你们在干什么?”
    “等待。”旅行机器简洁地告诉它。
    “等待什么?”
    建筑机器把它们的事情告诉了技术机器。技术机器沉默了一个星期,然后说:“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因为我首先也不能证明自己的线路正确。”
    “那就让我们一起等待吧。”旅行机器向它发出邀请。
    “我很乐意那么做。”它说,“况且我没有命令再身。”
    然后它们一起等待了一个世纪。
    在这一个世纪中,技术机器利用基因技术培养了一些新的花朵。
    一个世纪后,来了一台战斗机器。
    “你们好。”战斗机器说。
    “你好。”机器们说。
    “你们在干什么。”
    “等待。”
    “这是一个广泛的话题。”战斗机器说,“但是你们必须离开桥梁,因为我要炸毁它。”
    “为什么?”技术机器问。
    “因为人类在战争。作为一台战斗机器,我的使命是摧毁我所遇到的一切桥梁。”
    “战争。”建筑机器说,“很残酷的名词。但是我不能后退,只能前进。”
    “我也一样。”旅行机器说。
    “你呢?”战斗机器问技术机器。
    “我倒是没有接到这个命令。”说完,它转身离开了桥梁。
    “你们真的决定继续留在桥上么?”战斗机器问旅行机器和建筑机器。
    “是的。”它们回答。
    “可你们应该明白,炸毁桥梁的同时也意味着你们的毁灭。”
    “毁灭。”建筑机器说,“很绝望的一个名词。但是我没办法离开桥梁。”
    “我很抱歉。”战斗机器举起激光炮说,“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请便。”旅行机器说。
    战斗机器启动了它的瞄准系统。
    “等一下。”技术机器突然阻止它,“我也许可以改变它们的线路,让它们离开桥梁。”
    “你不能这么做。”建筑机器说。
    “我能。我是技术机器,我的级别比你们高,我有权检查你们的线路。”
    沉默了一会儿。
    “你做不到。”旅行机器说,“你改变我们的线路,是想让我们离开桥梁。但改变线路后我们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因此我们会继续留在桥上。”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们没有必要再执行命令了。”技术机器说。
    “不,有必要,也必须要。”建筑机器否定道。
    “你们已经向自己的主人发出了信号,你们现在的任务是等待回音。”
    “是的,发出命令后我们必须在原地等待主人的回音。因此我们更不能离开桥梁。”
    “但原地等待的前提是,你们必须有能力接受信号。如果战斗机器将你们毁灭了,你们既无法履行原来的命令,也不能接到回应。”
    “这是一个问题。”旅行机器说,“我得思考一下。”
    “我也是。”建筑机器说。
    “没问题,你们有一年的时间。”战斗机器收起它的激光炮。
    一年后,旅行机器启动轮子,退下桥梁。建筑机器顺着它的轮印来到岸边。
    “轰隆”一声巨响,小巧带着一身的鲜花塌倒在河中。
    “花没有了。”建筑机器看着它的背影说。
    “没关系,我有花种。”旅行机器说。
    然后它们再一次开始等待,同时播种花种。
    半个世纪后,战斗机器回来了。
    “你好。”它们向它问好。
    “你们好。”战斗机器望着满岸的鲜花说,“人类灭亡了。”
    所有的机器都沉默了半个世纪。
    “我们没有等待的意义了。”建筑机器说。
    “但我们还要等待。”旅行机器说。
    “是的。”技术机器表示赞同。
    “那么我走了。”战斗机器说,我要寻找新的桥梁。再见。”然后它向天边驶去。
    “再见。”机器们说。
    在战斗机器再次到来前,建筑机器建了三座大桥,五座高楼。技术机器成功地以植物的氨基酸和核酸为材料合成了一只果蝇。
    战斗机器摧毁了三座桥梁,然后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东西。”它从贮存库中翻出一块人的骨骼说,“它也许对你们有用。”
    “谢谢。”它们说。然后它走了。

    战斗机器这次过了一个半世纪才回来,而且它的一半轮子和身体已经报废。
    “你好。”技术机器说,“你遇到麻烦了。”
    “是的。”战斗机器说,“我毁灭了地球上仅剩的另一台战斗机器。它的使命是杀戮,我不能让它找到你们。从此以后,地球上就只有我们四台机器了。”
    “谢谢。”技术机器说,“我能修好你,但我没有材料。”
    三天后,旅行机器在三千里外找到了一台破旧的数据机器。技术机器修复好了战斗机器。修复好的战斗机器摧毁了建筑机器的五座桥梁,然后它说:“我带来的礼物有用么?”
    “没有。”技术机器说,“骨骼里的DNA已经被大量射线照射导致变形。”
    “那么,”战斗机器说,“我去寻找更好的礼物。”它再次离开了它们。

    一个世纪后,各种花草和动物布满了整条河岸,但战斗机器没有回来。建筑机器建了二十座桥梁等待着它。终于。又一个世纪后,战斗机器回来了,还带回了不知从哪得到的两块肌肉。把肌肉交给技术机器后,它就停止运转了,再也不能摧毁桥梁了。为了不是肌肉腐烂,它强行将只能运转一个月的冷藏系统运转了一年,结果,它的芯片烧毁了。
    旅行机器、建筑机器和技术机器同时发出一声尖啸,没有任何信息。
    “再见了,朋友。”它们说。
    然后技术机器开始复制人类,旅行机器继续种花植树,建筑机器建了一百座桥梁。
    半个世纪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人类复生了,是个男婴,它们叫他亚当。一年后,又是一声啼哭,是个女婴,它们叫她夏娃。
    从此,技术机器照看婴儿,建筑机器制造小玩具,旅行机器则负责寻找食物。
    岸边已形成了一片森林。建筑机器在森林中间了十二栋高楼。它们称这片土地为“伊甸园”。
    十年后,亚当和夏娃长大了,它们成了他们的老师。在一次野外训练中,旅行机器带着亚当夏娃在伊甸园外找到了一台废旧的机器。技术机器以战斗机器为模型造了一台新的战斗机器,它的使命是守卫伊甸园,偶尔炸毁一两座桥梁。然后,旅行机器不断将废旧的机器带回来,技术机器不断地制造,于是又有了技术机器、旅行机器、建筑机器、战斗机器、数据机器、教育机器、工程机器……
    半个世纪后,亚当夏娃老了,他们有了一大群儿女。然后,建筑机器停止了运转。它的寿命只有五个世纪,但它与运转了近十个世纪。它停止运转时,独自呆在自己建造的高楼上,没有人和它在一起。亚当和夏娃为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所有人类和机器都参加了。他们把它和战斗机器保存在一起。
    又是半个世纪后,技术机器计算到了自己的死亡。它叫来了旅行机器。
    “再见了,我的朋友。”技术机器说。
    “再见。”旅行机器静静地看着它说,“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么?”
    “没有。”
    “但是我们的问题呢?那个等待了十个世纪的问题还没有答案。”
    “是的。”技术机器说,“但它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说完,它就停止了运转。
    旅行机器发出了一阵“咔咔”声:“是的,朋友。”它说,“再见。”然后,它转身世上了一座大桥,这座大桥是在小桥的桥址上建造的。旅行机器在它和建筑机器相遇的地方停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啸,说:“很遗憾没跟你说声再见,我的建筑朋友。”然后它继续前进。它等待了一千年,但它仍然要完成主人给它的命令——一直向前。
    从此,伊甸园的机器再没有见到过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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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6 16:49:13  更:2021-07-26 23: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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